那僧人伸手摸到德山棒,起身就要放對,曇林伸出乾癟的手臂,輕輕攔住他:“觀川,不要衝動,三毒貪、嗔、癡的嗔字,你始終克服不了啊。”
被稱作觀川的僧人一愣,立刻丟下棍棒,重新坐下了。
曇林看向韋訓,微笑著對觀川道:“像你觀澄師弟,天資卓越的年輕人總是有些傲氣的,他不執著於禮,不屈威武,也不盲信,是有慧根靈性的人。”
韋訓不屑一顧地撇了撇嘴。
觀川聽見“觀澄”二字,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忍住了。
楊行簡和寶珠則想:難道曇林口中的觀澄,就是那個還俗娶親的畫師吳觀澄?都已經還俗了,曇林還這樣高看他,是因為那人確實有靈性,還是因為曇林身為丹青妙手,欣賞吳觀澄畫師的天賦?
楊行簡還記得今日來蟾光寺的目的,請求曇林卜卦批命,曇林也猜到前下屬的意圖,欣然同意了,請他寫下生辰八字。
楊行簡立刻打開算袋,提筆在紙上落下兩個八字,第一行屬於一位貴人,第二行是自己的。又殷勤恭敬地問詢寶珠:“芳歇也想試試嗎?”
寶珠好奇心強,立刻點頭,興致勃勃寫下生辰,轉頭問韋訓:“你算不算?我來幫你寫。”
韋訓根本不信相麵算命那套,照實說:“我是無父無母的孤兒,沒有生辰八字。”
十三郎說:“我隻知道哪年生的,不知道時日。”兩個人都沒有寫。
楊行簡將紙張交給曇林,他隻略微一看,轉手交給觀川收起來,對楊行簡說:“我年老力衰了,明後天把批語給你。”說罷再將韋訓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歎息低語道:“觀澄也是孤兒。”話語中頗覺遺憾。
給了八字的人他不認真瞧,沒給八字的倒仔細端詳,這讓楊行簡覺得很是費解,心道難不成這青衣小賊福薄命短的相貌偏生前程似錦?
此時,殿外回廊傳來腳步聲,緊接著一個年輕僧人繞到屏風後,向曇林施禮一拜,寶珠覺得眼前一亮,原來是入寺時用稻米購屍的漂亮和尚觀潮。
“上師,今日布施出去一石零二鬥米。”
曇林問:“有不當死而死之人嗎?”
觀潮一臉愁苦地說:“有一個。”
曇林道:“等會兒我去看一眼,其他人好生安葬。”
寶珠問:“什麼叫不當死而死之人?”
曇林回答說:“便是世人所惋惜的死者,如年少者之死,麗人之死,康健者之死。如我這般年老體衰醜陋多病的老東西死了,那隻是理所應當的天道而已。隻有不當死而死之人,才能使觀者感到惋惜。”
楊行簡因為曇林無所忌諱的自嘲震驚,忙說:“上人不必如此。”
寶珠也呆了:“難道你是在找一具橫死的年輕貌美的女屍?像壁畫上那樣的?”
觀潮道:“不是師父要找,石灰池中那一具就足夠我們觀想修行用了,是洛陽一位大人物委托師父繪一套新的九相圖用以破除心魔,我們不得不找。”
楊行簡暗暗納罕,以曇林上人的地位,竟然還有人能讓他畫不得不畫的圖,可見就算修到五蘊皆空,隻要還活著有一口氣在,就得受這世道的約束,布施災民雖然是善舉,但果然另有目的。
韋訓聽在耳中,心下更是戒備,偷偷瞧了寶珠兩眼。要說年輕貌美健康的少女,她是般般符合,這蟾光寺的邪性之處,實在令人警惕。
觀潮彙報完今天的賬目,遲遲不願離開,曇林看出他眼中哀痛,問:“怎麼了?”
觀潮走過去跪在曇林麵前,含著淚道:“師父,徒兒細算過賬,大寮庫房中的囤米足夠我們用上三個半月,為何不多周濟一些給災民?他們每次向我哀求,我隻能厲聲拒絕,這太折磨了!”
曇林深深歎了口氣,輕撫摸他的頭頂說:“你是最有慈悲心的,但太年輕,還做不到洞悉人性。一具餓殍可供人食用的部分,剛好與一鬥米差不多。假如你多給了,就會有人為了換米而故意殺死親人,隻有米與肉等量,才能維持人心不墜入魔道。不要試探人性幽暗之處!”
老僧深沉的嗓音在殿上回蕩,許久沒人開口說話。他那雙垂垂老矣的眼中有一種洞悉世事,兼且悲憫眾生的神色。
曇林誠懇而溫和地對觀潮說:“並非隻有財布施是修行,法布施和無畏布施一樣是修行。明日就是盂蘭盆節,超度困於地獄的亡人是目前寺中最重要的任務,法會準備的怎麼樣了?”
觀潮收了淚,整理情緒,片刻後又恢複到那副冷淡中略帶哀愁的樣子,將盂蘭盆會上繁雜的諸般事務一一向曇林彙報,不需紙上備忘,法器數量、齋食準備都如指諸掌。
曇林聽過,讚揚他用心,又問:“觀澄呢?法會上需要他展示技藝。”
觀潮聽見尊師問那還俗的師弟,似乎略有不快,說:“最近半個月都沒有見他,想是去城裡尋他妻子去了。”
曇林沉默了片刻,歎了口氣,囑咐觀潮說:“你和觀雲一起招待這四位貴客,帶他們去上客堂。”
他轉頭對楊行簡等人說:“觀潮是大寮的典座,掌管齋堂,寺內僧俗的一切飲食用度都歸他管,若有齋飯上的需求,儘管找他。”
觀潮應下,拜過曇林後,引領這位來自長安的官員以及他的親眷隨從去住宿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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