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寶珠回房休整,韋訓拿著吳道子故居找到的細繩,來到歸無常殿後麵的罩房。香爐中嫋嫋升起變幻莫測的煙氣,屍臭、檀香混成一股濃鬱至極的古怪氣味,充斥房間裡的每一個角落。
韋訓將細繩浸濕,與吳觀澄屍體上的茅草對比,確定是同一種東西。看來他不僅去過那裡,而且確實從畫聖留下的顏料中發現了神秘的點睛之物,讓自己的畫作逼真程度更上一層樓。
從屍體旁邊站起身,韋訓忽然感到一絲疲憊湧了上來。
牆上的香漏剛接近子時,他擼起袖子看了看肘窩,今天沒泡溫泉,青紫色的經絡顏色更深了些,安魂鏡中的人氣色蒼白,仿佛一個深夜中的幽靈。他有些神思恍惚,眼見沉屙漸重,體能精力在逐漸流失,或許最後時刻會像陳師古那樣,從天下第一的神壇上跌落下來,跟不上徒弟的腳步。
因碰觸過腐屍,韋訓擔心身上殘留屍臭,等會兒還要牽著寶珠的手,想尋些祛味的東西清洗。路過歸無常殿進去瞅了一眼,見曇林為了提神在飲茶,便明目張膽進去順了煮茶用的鹽巴、橘皮、薄荷等物。
觀川不在,曇林望著石灰池中的白骨觀想,身邊焚著一爐香,他徐徐道:“你們師徒倆非常相似,生於幽暗之處,很容易被這種霽月光風、純真仁善的人深深吸引。”
韋訓盤腿席地而坐,用薄荷葉仔仔細細擦手,隨口回答:“是,我們這種黑暗中的生物,特彆喜歡亮閃閃的好東西,不然呢?誰喜歡陰陽怪氣的糟老頭子?”
曇林又道:“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林中,心不動則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則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三毒六欲七情八苦九難十劫,你既然不屬於娑婆世界,何必貪戀虛妄溫暖,來這裡遭受諸般痛苦。”
韋訓言簡意賅地說:“我自找的。”
曇林移動眼神,深深望向他,問:“難道你不想知悉陳師古曾經的往事?”
韋訓斷然拒絕:“不,沒興趣打聽他乾過什麼。”
“前車之鑒後事之師,世間身中癡毒者甚多,當到了被心魔控製的階段,就很難得救了。”
曇林不由得望了一眼角落供養人的木塑,繼續勸說韋訓:“其實你最合適做九相觀修行,明心見性,破除對皮相的執著,無論什麼絕世佳人、翩翩少年,早晚會骨化形銷。紅顏枯骨,不值得留戀。”
韋訓冷冷地說:“我觀過的死屍比你多千百倍,彆拿這套來誆騙。”
曇林歎了口氣,又換了一種說辭:“那你總該在乎那個小娘子的安危?一旦為心魔所困,傷人傷己,難以自控,你總不想因為悔恨變成陳師古那種瘋癲樣子。倘若你癡毒入腦發了瘋,她可能承受你一擊?”
韋訓擦手的動作立刻遲緩下來。
曇林見他這次沒有反駁,乘勝勸說:“當年認識陳師古的人,活下來的隻剩下老衲一個了,等我老死,就再無人知道那段往事,他遺留在人間的餘毒,總該有人防範。你隻當是聽一個故事,至於聽完後作何反應,那是你的自由。”
“我第一次見到陳師古是那年春天的曲江宴上。那是為當年新榜進士舉行的盛大宴會,堪稱大唐最風光的活動。聖人興之所至,以萬乘之尊出席,命人將宴席搬到禦船上,在曲江之中泛舟觀景。
登船之前,我看見一個年輕人被衛戍的金吾衛攔住了,不許他上船。那人膚色微黑,身材剽悍挺拔,腰間懸著一柄短劍,雖穿著素色羅袍,卻難掩一身桀驁氣質,怎麼看都不像是文人。
金吾衛怎敢讓這等樣人與皇帝同船共度,動手驅逐,那年輕人本想一走了之,被他身邊的朋友勸住了,讓他掏出金花帖子,證明確實是新榜進士身份,又拔出劍來檢查,隻是一根生鏽的鐵棍。
這個怪人便是陳師古,我當時不認識他,但他的朋友元煦卻跟我很熟。我們同為洛陽人士,兩家原是故交,元氏家族是北魏拓跋皇室後裔,祖上是清貴名門,到他父兄一代雖然已經沒落了,依然詩書傳家。
元煦父母早亡,靠他長兄元邑和嫂子李嫻撫養長大,元邑時任伊川縣縣令,是個不入流的小官,夫妻兩人沒有孩子,便把這個幼弟當做兒子撫養。元煦自小就有洛陽神童之稱,才氣聲名遠播,十四歲就通過州學考試,獲得去長安省試的資格,很可能成為有唐以來最年輕的進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