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訓打斷了曇林的滔滔不絕,“這人跟老陳有關係,跟我沒關係,我不想聽你囉嗦。”
曇林歎道:“如果跳過元煦,那麼就沒辦法說陳師古,此人便是他入魔的根源。元煦拿到省試的資格後,拒絕了老師的推薦,理由是他有個朋友剛開始識字,他想等著朋友的進度趕上,一起去長安。
從識字到應舉之間的學業差距有雲泥之彆,這理由簡直可笑至極,元邑大發雷霆,然而元煦性格外柔內剛,雖是稚氣少年,意誌堅決,誰都不能左右他的決定。這個剛學會識字的朋友,就是陳師古。
據後來元邑和李嫻在大理寺獄的供詞記述,元煦跟陳師古的友誼是從何時開始的,他們不太清楚,隻記得有一年清明節,全家去北邙山為父母祖先掃墓,見到這個衣著襤褸的黑瘦少年。他看起來比元煦年紀小一些,也可能因為吃不飽身量不足。
陳師古自稱家住北邙山附近,庶族出身,父母雙亡,由祖父撫養長大,但據元邑夫妻倆回憶,元家跟陳師古結識十幾年,從來沒有見過他任何一個家人。元煦對這個出身微寒的朋友非常照顧,見他有心向學,解囊為他購置紙筆用具,親自教他識字讀書,並讚揚陳師古比自己聰明得多,是真正的神童。”
韋訓聽到“親自教他識字讀書”那句話後,倨傲之氣無形間低了下去,不再頻繁打斷曇林的敘述。
“元邑非常反對這段友情,認為這個來路不明的窮小子耽誤了弟弟的錦繡前程,然而接下來天寶之亂突然爆發,安史二胡侵襲中原,禍亂滔天,大唐官兵不敵,隻能借兵於回紇,作為酬勞,回紇兩次劫掠洛陽,百姓十不存一,幸存者在寒冬以紙衣裹身。
在這樣人人朝不保夕的亂世之中,陳師古挺身而出,帶領元氏一家進入深山躲避兵禍,赴湯蹈火保住了他全家性命。元邑夫妻這才意識到,這個貧寒少年可能並非普通布衣,而是身負絕藝的江湖俠客。元煦以真率誠摯相待,陳師古則回報以江湖義氣,唯有亂世才見人心。
從此兩人結為摯友,同窗共讀,元邑不再乾涉,資助陳師古學業,隻當養了兩個弟弟。前因天寶之亂,後因吐蕃占據長安,科舉有六七年沒能正常舉行,直到內亂徹底平息,朝廷重新開科取士。元煦和陳師古兩人皆已成年,攜手去往長安,元邑動用一切人脈,竭力為他二人介紹文壇領袖、朝中顯達,以獲得前輩推薦。
元煦行弱冠禮後,取表字“晏之”,元晏之人如其名,煦如春風,晏然和暢,交往過的人沒有不喜歡他的。然而這個看起來最溫和親切不過的青年卻有著最遠大的誌向,幼年失怙恃,見識過萬民生靈塗炭,參加科考不是為了博取功名,而是為了實現濟世安民的抱負。
以這樣清貴的家世,出眾的品貌才華,加上兄長元邑的鼎力扶持,考上進士可說是十拿九穩。
陳師古則不一樣。他出身庶族白丁,朝中沒有任何親屬靠山,行卷、溫卷時,很多顯貴連麵都不願意見。其實以他武功,走武舉的路才更合適,但他本人對仕途並不熱衷,更沒什麼兼濟天下的抱負,來長安是為了陪著元煦考試。
權貴不待見,他也不在意,彆人行卷投遞詩詞歌賦,陳師古投遞傳奇誌怪故事,而且隻給上卷,閱讀的人卡在中途百爪撓心,想往下看,隻能招他來麵談。那時節我也在長安備考,未見其人先閱其文,他寫的誌怪文采飛揚,恢詭譎怪,讀之令人驚心動魄,不像是人間的故事。
陳師古出名第一在作品,第二就是他儀態不好,站著如鬆似柏英氣勃勃,可連正坐都堅持不了多久,拜見尊長前輩時,更顯得傲慢疏懶,長安舉子戲稱其“陳不跪”。這當然跟他出身有關,後來是忠武將軍愛惜其才,破例向主試官推薦了他。”
韋訓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膝蓋,沒有作聲。
曇林接著說:“胡災之後,國家百廢待興,急需人才。那年春闈,元煦以其雄文《承詔中興大唐,匡扶天下》拔得頭籌,聖人欽點為第一名。我和陳師古都在十名開外,但好歹算是考中了。之後才有了曲江宴那第一麵。
我與元晏之有同鄉之誼,他從小父母雙亡,常常為去世的家人抄經祈福,我也好佛,在所有登科進士裡麵跟他最熟,就挨著他坐下了。
順利登船麵聖,沒有足夠空間行蹈舞禮,三次稽首跪拜免不了,大家頭一次近距離覲見聖人,人人心潮澎湃,摩拳擦掌準備拿出詩賦嶄露頭角,隻有陳師古一臉陰鬱跪坐在那裡,不知是厭煩還是焦慮,忍耐了半個多時辰,我看見他雙手握膝,後背袍衫都濕透了。
元煦當然也注意到了,主動開口訴說朋友身體不適,懇請聖人讓他暫退,聖人正心情愉悅,沒有放在心上,隨口準予。陳師古就此告退。
我心裡嘲笑此人果然出身寒微,粗鄙無禮,不懂得把握機會,許久之後,才忽然注意到一件怪事。禦船在曲江上漂遊,距離岸邊數十丈遠,陳師古退下之後是怎麼回去的?可惜當時挖空心思隻為脫穎而出,又喝了許多禦賜美酒,轉頭就把此事給忘了。竟不知這個小小謎團,揭開了後麵撼動天顏、血洗嶺南大案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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