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去歲抵達幽州,在大唐疆域的最北端捱過了一個苦寒冬天,距離李元瑛開始起病,至今已經有九個多月。
剛開始,他隻是輕微頭疼,易感疲憊,但行動如常,新年元日時,尚能騎馬踏雪到憫忠寺上香。遭受到近乎致命的政治打擊,任誰都會憂憤不已,當人情誌不舒,氣鬱失暢時,引發些許軀體疾病亦屬常見。除了厲夫人和於夫人兩位乳母外,連他自己也沒有放在心上。
然而隨著時間推移,頭疼日漸加劇,影響到飲食和睡眠,長時間失眠耳鳴,食而不化,甚至見風見光和嘈雜聲響都會讓病情加重。
隨行的大夫和幽州的名醫會診後,認為他是遷居引起的水土不服,以及李唐皇室世襲之疾——頭風症。
頭風這毛病頗為難纏,青少年時通常不會發作,待一定年紀後方才顯現。發作起來頭疼欲裂,食不下咽,夜不成寐,使人逐漸衰弱,無力正常生活。
諸多皇族宗室都罹患此病,尚無良好的治療手段,左右不過是免於勞累,慢慢靜養。而後,長安傳來胞妹驟然薨逝的噩耗,給了李元瑛精神上致命一擊,令他徹底垮了下來。許多人揣測,韶王瑛的下場便會像許多被流放的臣子那般,“鬱鬱而終”。
厲夫人見他願意主動進食,心中甚是歡喜,她深知李元瑛的心思,遂撤走仆人,讓霍七郎搬了個月牙凳,隔著屏風坐在床榻之前,仔細詢問道:
“你見到公主是在何處?她身子康健嗎?吃穿用度如何?有幾個侍女陪伴?”
霍七郎回答道:“在關中下圭縣見過一回,出了潼關又在靈寶縣見過一回。要說吃穿用度,雖然不如王府,也有兩三身好衣裳倒換。一尺大的胡餅,夾著羊肉她能吃一個半,騎驢挽弓,生龍活虎。要論身強體壯胃口好,倒是當妹妹的贏了。”
屏風後傳來李元瑛的輕笑聲,厲夫人臉上也泛起笑容,嗔怪道:“郎君未得病前,亦是擊鞠高手,能馴服烈馬的。不過要說根基底子,確實是公主更好一些,郎君畢竟胎元不足。”
李元瑛生於戰亂年間,貴妃懷胎之際飲食不周,他生下來瘦瘦小小,逃難途中連個奶媽都尋覓不到,是薛貴妃親自哺乳撫養,此等情形莫說在皇室中絕無僅有,即便是許多富戶的娘子都沒有如此辛勞的。
及至寶珠降世時,梁王已然登上帝位,貴妃錦衣玉食養在深宮,才孕育出一個飽滿如珠的嬰兒。正因為自幼生活在母親身邊,兄妹二人與生母的關係比其他皇室母子親近得多,兄妹之間的感情也更深厚。
家令插話道:“公主向來最愛駿馬,怎麼會騎著一頭驢?除了楊主簿和你師兄,她還有彆的護衛嗎?”
霍七郎道:“有個最小的師弟,是個沒成年的小沙彌,此外就沒有彆的隨從了。我這一路換了五六次馬,不趕時間的話,確實是騎驢更便捷穩當。那個姓楊的老丈日常穿白衣,打扮成商人模樣,趕著一輛牛車,也沒有騎馬。”
李成蔭讚揚道:“楊主簿如此低調,想必是為了隱藏身份保護公主。”
厲夫人歎息:“公主在宮中時奴婢如雲,如今僅有二三件衣裳,身邊一個婢子都沒有,不知道她日常如何梳頭穿衣,真是太委屈了。”
霍七郎回想當時相處,寶珠的花銷穿戴皆是富裕人家娘子的水準,誰知在皇室眼中,竟已到了委屈的地步。或許在皇宮裡,這些人都需得打造個金殼子裝起來吧。
入府之後,至今沒有見過韶王的麵,雖說病中,藏得比閨閣娘子還嚴實,人少言寡語,聲音卻很動聽,不知到底長什麼模樣。想起寶珠說她全家隻有一個美人,應該是指薛貴妃孕育的三兄妹,倘若長子被皇帝連累了容貌,就實在浪費了這把好嗓子了。
正胡思亂想間,忽然聽到房頂上傳來群鴉淒厲的鳴叫,緊接著門口的內侍尖著嗓子大聲宣告:“王妃到!”
家令立刻起身,示意霍七郎趕緊站起來,並豎起手指提醒她切勿亂言。
內官通報之後,打開大門掀起軟簾,一位身量苗條的年輕女子款款步入室內,看年紀不過二十出頭,服色和首飾頗為素淨,一張小巧的臉上五官平淡,未施脂粉,隻淡淡地描出一對婉順的峨眉。
四名婢女緊隨其後,其中三人各自捧著扁扁的桐木盒,另有一人手裡收著把大油紙傘。霍七郎記得方才還是晴天,特意往外瞧了一眼,卻未見下雨的跡象,心中不禁略覺疑惑。
崔王妃儀態端莊,步態輕盈地走到屏風前襝衽行禮,柔聲道:
“妾令容拜見郎君。聽聞郎君貴體有所好轉,可稍進飲食,特來探望。”
厲夫人和家令向崔王妃行禮,但互相間並未交談。王妃的婢女欲將盒子轉交,但室內沒有彆的仆人了,遂將三個盒子打開,內裝男子日常服飾,由裡至外般般俱全。崔令容接過一盒,恭敬地雙手奉上。
霍七郎見這位王妃雖然容貌不出眾,但雙手生得很漂亮,修長如春筍,指尖圓潤,沒有留長指甲,隻是不知為何略顯紅腫,好像做過許多漿洗縫補的家務活,對她這樣身份尊貴的女眷來說,稍顯粗糙了些。
厲夫人雖不喜崔王妃,但應有的禮儀必須具備,稱讚一番後,從崔令容手中接過桐木盒,端到床榻邊讓韶王過目。
李元瑛淡漠地說:“王妃操持家務辛苦了,以後做衣裳的活計交予婢女即可,我恐怕穿不了多少了。”
崔令容低著頭,許久沒有說話,再開腔已經有些許哽咽之意,道:“郎君的起居飲食皆由厲嬤嬤照料,妾所能做的也僅是針線上的幫扶,懇請郎君莫要再拒絕此事。”
李元瑛冷冰冰地道:“幽州氣候惡劣,並不養人,你亦是體弱多病之身,不要再繼續耽擱了,趁入冬之前,回長安去吧。”
崔王妃神色一凜,咬緊牙關,斬釘截鐵地道:“妾不同意和離。若強要妾離開幽州,除非義絕。”
家令李成蔭知道去年韶王收到赴幽州就任的詔書後,曾向崔王妃提出過和離,讓她斷絕關係回娘家以免受牽連,但崔氏堅決不肯,一定要跟隨到幽州來。
當年二人成婚時,崔令容的父親官至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乃是支持李元瑛的力量。然而崔相年邁,三年前病故後,清河崔氏見風使舵,崔令容的幾個叔父、兄長與韶王府漸行漸遠,甚至有人改投魏王門下,堪稱背信棄義之舉。
因朝政結合,又因朝政反目,這兩人感情不睦,大半緣由自這個背景。然而無論李元瑛如何冷淡疏離,崔氏都不肯和離,來到幽州後的生活有天翻地覆的變化,她仍堅持履行妻子的部分職責,旁人看著也頗有些可憐了。
崔令容陳請道:“妾雖無寵,但並非善妒之人,請郎君將景氏接回府中,妾絕不敢有半分阻攔,必以禮相待。”
李元瑛不為所動,言簡意賅地道:“我自有打算。王妃請回吧,我累了。”
厲夫人走出來向崔令容行送客禮,因為身邊侍女和內官都在外麵,便向霍七郎遞了個眼色:“去幫忙拿衣服。”
霍七郎正在旁邊聽得興致盎然,走上前接過婢女手中的桐木盒,與崔令容擦肩而過時,她突然仰起頭,向霍七郎投來兩道憤怒至極的灼熱目光。
“聽聞有新人至,郎君的病才有了好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