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大白,元凶就擒。手持盛放砒霜的胭脂盒端詳了許久,李元瑛將玉盒留在桌上,按著扶手,艱難地站起身。
厲夫人上前攙扶,打量他身上的粗布衣裳,說道:“我這就讓采薇她們趕製新衣。”
李元瑛嗓音疲倦,平淡地道:“行不貳過,如今再為躲避長安的視線堅守這些舊例,已無意義。往後衣物臟了,洗淨再穿。”
厲夫人見他臉色極差,不再多言,扶著他走回屏風後,讓他躺下歇息。
韶王治家向來賞信罰必,寬嚴並濟,命令一經下達,諸事皆實施得極為順暢。除了執行人員外,無關人等甚至根本不清楚西院發生了什麼,崔王妃依然維持著一府主母的尊榮待遇。
一切看似回到了正途。然而到傍晚時分,李元瑛卻發起燒來。
砒霜所致的傷害不會因為脫了毒衣便一下子痊愈,更何況是積年累月的損傷,韶王能撐到如今,實乃原本身體底子結實。雖然煞氣乃是投毒的真相水落石出,厲夫人依然留霍七郎在他身邊值守,她深信此人帶來的好運不僅能抵禦毒素。
依據醫師指示,霍七郎以桂布裹著冰塊,敷在他胸膛膻中穴處退熱。她猜測這是惡咒反噬的力量,崔王妃雖是個不會武功的嬌小女子,但其言語卻比任何兵器都銳利,她在旁聆聽都不免被劍鋒掃到,感到由衷地難過。
厲夫人留下照料的內侍靠在牆角瞌睡,蟠龍燈盞上燈花劈啪作響,除此之外,屋內悄然無聲,連屋頂上的烏鴉都離去了。
李元瑛閉著眼,枕在她膝上,呼吸淺而短促。他吃不下任何東西,勉強喝了些漿水,片刻後又嘔了出來。那盒砒霜放在正屋中央,他沒有發話如何處理,誰也不敢去碰觸。
一切看似解決了,卻依然難以入睡。李元瑛閉目問:“你今日為何一言不發?往日早該吐出一堆廢話插嘴了。”
霍七郎垂首道:“王妃的話太深奧了,我沒念過書,難以領會。”
李元瑛虛弱地冷笑了一聲:“又是這種借口。”
霍七郎將冰包換了個位置,重新敷上。他蒼白的麵容因發熱透出紅暈,顯得極為脆弱,實難讓人相信這是手握生死大權的人,隻可惜此時親吻他不是時候。她曾經跟隨過一些將領,會因為自己的命令導致屬下傷亡而神傷反胃。
她說:“聽王妃念了一句詩,倒是聽懂了,隻是心中不服。”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嗎?”
霍七郎默然。許久之後,她低聲道:“將士已然儘力了。”
李元瑛腦中突然閃過某些念頭,驀地睜開雙眼,迫切地問:“你父兄……埋骨於何處?”
霍七郎淡淡地答道:“靈州。”
李元瑛怔住了。
十年前,叛軍占據靈州,引吐蕃、回紇十餘萬大軍進犯唐土,長安告急。為保首都,河西精銳儘出,於靈州與敵軍血戰。那一戰敵我懸殊,打得極為慘烈,河西軍付出幾近全滅的代價,擊退了番邦聯軍。
此役過後,河西各州兵力空虛,僅剩下老幼殘兵,吐蕃趁虛而入。吐蕃人攻下城池後,慣例先掠奪屠戮,剩下的婦孺皆淪為奴隸,暴政之下生不如死,故而軍民同心抵抗。但因精銳皆在靈州耗儘,曆經激烈的拉鋸戰,仍難抵擋,十二州陸續陷落。而後,才有議和之事。
李元瑛一下子明白了,若非當年河西兵力奇缺,怎會讓一個年少的女子披上甲胄?
他神色極為複雜,喘息著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會讓你繼承軍戶……你是河西軍的遺孤。”
霍七郎心想這人是聰明過了頭,稍有線索,就推測出大概。
她坦然道:“我那時已經參軍了,因此算不得遺孤,隻是敗兵而已。正如王妃所說:無關對錯,唯有勝負。當兵學武都是一樣,敗了就得認輸。”
她摸了摸懷中人滾燙的臉,低聲道:“都過去了,大王好生歇息吧,不要再消耗心神思前想後了。民間有俗語:聰明太過,福壽難長。”
李元瑛頭暈目眩,再無力深思,緩緩闔上雙眸。那些無形之物太過沉重,重得猶如陵墓上的萬斤覆土,壓得他難以動彈。
他眼前浮現出東義公主出降的幻影。
那一日,他不也在現場送行的隊伍中嗎?那個未曾謀麵的宗室之女,鳳輦上無可挽回的淚水,延遲近十年的仇恨,皆化作毒藥報複回來。緊接著就是這個自稱敗兵的江湖遊俠……十年前她被迫披上甲胄保衛家園時,或許跟李慈音同齡。
河西精銳為保衛長安戰死沙場,東義公主代替胞妹遠嫁吐蕃,他身為皇室一員,似乎命中注定要為此承擔某些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