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孝寧斷了兩根指頭,徐來丟了一隻耳朵,外觀總算能與他一模一樣的兄弟徐興區分開來。他們是戰場上的幸運兒,令人痛惜的是,宋映輝當夜因傷勢過重,不治身亡。
能征善戰的劉勉被袁典軍一矛捅了個對穿,右廂兵馬使張繼方趁機一舉攻下子城,將酷虐的前上司劉昆連根鏟除,劉氏家族隨之覆滅,節度使府內再次人頭滾滾。
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張繼方剛拿到節度使寶印,還沒來得及宣布原上司的罪行,為自己下克上的嘩變行為申辯,薊、媯、檀、易、定等各州將領已率領州兵包圍了幽州城。張繼方這才恍然驚覺,背後有人設下了一個更龐大的局,他十分知趣,立刻投降,親自前往韶王府獻印請罪。
等到契丹可汗的兩千騎兵在北方邊境遊蕩時,韶王李元瑛已然牢牢地掌控住了幽州的局勢,沒給他們入境的機會。
幽州城的軍民對此坦然接受,此地從上到下崇信佛教,篤信因果與征兆,早在軍變前幾日,盤旋在韶王府上空的烏鴉群已經清楚昭示了天命:自從踏入幽州之境,這位李姓皇子注定要接管祖宗打下的土地。
與前些任的節度使不同,韶王並未向朝廷上表請封,仍謙虛低調地保持著“幽州刺史”的官名。監軍使阮自明緘默不語,默認了李元瑛接管劉昆的首腦地位,誰是真正的幽州節度使,所有人心知肚明。
十日之後,在此戰中陣亡將士的葬禮如期舉行。韶王身著素服,親自為他們扶棺。死於劉勉之手的采露的屍身也被收斂回來,與其他陣亡將士一起,以軍禮下葬。
霍七郎撐著拐杖,一瘸一拐地前來出席葬禮。在宇文讓的棺材麵前,她小聲咕噥道:“早跟你說過了,拚命掙勳功有什麼意思?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不如趁著有命在,去酒樓多吃兩頓好的。”
她從懷裡摸索了一番,稍稍掀開棺材蓋,往縫隙裡扔了些東西,再重新蓋好。或許是由於重傷未愈動作遲緩,做得不夠隱蔽,一回頭便對上李元瑛詫異的目光:“你往裡麵扔了什麼?!”
霍七郎咧嘴笑道:“幾粒骰子而已。這小子以後不用再執勤,可以肆無忌憚地玩一玩了。”
李元瑛神色複雜,垂下眼睛思忖了一會兒,輕輕歎了口氣,未再追究。事死如事生,如今他除了為這些犧牲者追贈官職,給遺孤予以撫恤外,也並不能再為他們做更多了。這家夥是宇文讓生前的同袍戰友,給他添一件博戲玩具陪葬,荒唐中又有一層灑脫。
送葬的隊伍肅穆地佇立在兩側,陽光傾灑,鱗甲閃耀著金光。伴隨著莊嚴而低沉的軍樂鼓聲,靈柩被緩緩放入墓穴。李元瑛心緒萬千,沉思人死後是否真的需要官職虛名。正如自己的母親,亡故後雖被追封為皇後,但無論身後如何榮耀尊崇,其兒女卻再也見不到她的麵容了。
遷入子城之後,幽州刺史、韶王瑛宣布免一年田賦,重修憫忠寺,以此平定民心。此時就算外刺補貼之事意外暴露,李元瑛已降服驕兵悍將,手握盧龍軍十萬兵馬,無需再擔心皇帝突然派人來賜鴆酒了。
霍七郎在頂頭上司的床上躺著,吃他的飯,花他的錢,享受他婢女的貼心照料,心寬意爽地把傷養了個七八成。
李元瑛卻毫無喘息之機。
掌握兵權與內庫後,仍有數不清的事要決斷:將自己手下的心腹親兵和幕僚安置到各個重要位置,審閱土地與人口籍冊,與契丹簽訂茶馬互市的契約,想辦法平衡兵費和賦稅……他需要忙碌的事務太多,久病的身體難以支撐如此沉重的政務,隻得在正殿擺一張軟榻,時常躺著辦公。
這一日,他特意給霍七郎放了一天假,遣她出門遊玩,然後召醫師前來寢殿診脈。朱敏和見韶王倚著靠枕半躺在床上,屏風撤去了,袁少伯、李成蔭等人站在他床前侍奉。
這二人如今已分彆身為都押衙兵馬使和支度副使,位高權重,政務繁忙,除了向李元瑛彙報公務外,不再像以前那樣整日待在府中。連於夫人和厲夫人也隨侍身前,室內卻沒有彆的婢女和內侍。
朱敏和感覺氣氛有些異樣,仔細診脈後,如往常開了藥方,讓童子按方取藥炮製碾碎。李成蔭命童子先出去,稍後再說煎藥的事。
李元瑛凝視朱敏和片刻,緩聲道:“朱大夫在我身邊服侍有些年頭了。”
朱敏和謙虛而謹慎地道:“朱某醫術低微,未能照顧好大王,心中有愧。”他悄悄窺視著李元瑛的神色,未見有何變化,但袁少伯的手卻始終按在刀柄上。
李元瑛繼續道:“自從來到幽州,因水土不服,我一直覺得身體不適,這些日子勞煩朱大夫忙前忙後,最近這一個多月,你都沒找到機會向長安寫信報平安了吧。”
朱敏和心頭突地一跳,一邊低頭下拜,一邊用餘光瞄向窗外,卻見長槍的影子在窗欞後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