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寧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天剛蒙蒙亮的時候,他就被院子裡來來回回走動的聲音驚醒了。
現在他身上輕鬆了許多,但是看見這低矮的小土房和半截小土炕,一直懸著的心終於死了。
真的,他從心裡盼著這隻是一個玩笑,是自己的幻覺,可是眼睛睜開、閉上好幾次,胳膊裡子都掐紫了,他還是躺在這小土炕上。
那個自稱是他舅舅的男人又進來了,摸了摸他的腦袋,讓他能撐得住的話就趕緊起來,三親六故吊喪的都該上門了。
掙紮著把昨天脫下來的衣服囫圇個兒的裹在身上,他也搞不太懂都是怎麼穿的,扣子扣得一塌糊塗,還是那個舅媽過來幫他整理的。
“這孩子,都燒傻了,沒事兒,還有我們大人在呢,彆上火啊!”
走到院子裡,到處是黃土,一副破敗的樣子,房上、牆邊都是枯黃的草,一陣陣的北風嗖得他骨頭縫裡都是冷的。
他知道自己正經曆著一場葬禮,因為身上穿著白色的大孝衫,腰裡係著孝帶,旁邊還有口棺材,他覺得自己應該是這葬禮的主角,因為他就跪在這兒。
間或站起來奠杯酒,所有人都在圍著他說話,拉著他的手抹眼淚,開口就是“想當初……”
付寧也不敢接話,他不知道這個福寧原來是什麼性格,不敢輕易張嘴,隻是機械的彎腰、下跪、磕頭。
生怕露出什麼不妥當的地方被質疑,被周圍的人當成撞了邪,或是什麼精怪之類的附了體,至少他先得活著。
身邊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付寧隻能豎直了耳朵聽著周圍人的討論,以此判斷自己身處的環境和情勢。
雖然昨天夜裡他在夢裡看見了福寧的記憶,但那一幕幕更像是大事記,沒有細節,隻有節點,都是像過電影一樣一閃即逝,根本來不及消化,現在身處其中,一舉一動都彆扭。
這一天下來,他確定自己就是那個叫福寧的孩子,富察氏,正紅旗滿洲,棺材裡躺著的是他奶奶,他們全家現在就剩下他一個人了。
吊喪的客人登門,他也不能總不說話,就試著順著對方的話答對,發現並沒有人注意他的異常,慢慢的,他也就放鬆了下來,舉止自然了不少,反正是葬禮,說不上來就捂著臉哭幾聲,倒也沒人挑不是。
等到太陽下山了,吊唁的客人都回家了,今天就剩下付寧自己守夜了,倚靠在紅漆棺木邊上,他心裡也沒多害怕。
甚至想著要是有什麼靈異事件,自己是不是還能回去,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給火盆裡添著紙錢,還得看著香燭不能滅了,這一宿他都沒睡覺。
東方剛剛發白,本家的人就都來了,付寧熬了一夜,整個兒人都是暈的,呆愣愣的在心裡不斷對自己說:我叫福寧、我叫福寧……
突然一隻手在他腦門上探了探,然後人就被拉到了堂屋裡,“好在沒有再發熱了,趕緊再喝一碗藥,墊吧兩口粥,該走了!”
是昨天那個舅媽,現在一臉擔憂的看著他,把一碗黑藥汁子遞在自己眼前,付寧木木的接過來一口乾了,苦得臉都皺成一團了。
“快喝口粥壓一壓,就是亂糟糟的,舅媽也沒找著鹹菜。”手裡的碗換了一個,碗口氤氳著騰騰的熱氣。
一口熱粥讓他幾乎熱淚盈眶,天知道他在外麵凍了多久!
連著幾口粥下肚,他才琢磨過味兒來,這粥味不對,仔細一看米粒都透著微紅,在碗裡散發著一股子黴味兒。
付寧正在猶疑著,就聽見院子裡找人:“孝孫呢?快點兒!到時辰了,快準備摔盆了!”
他趕緊把粥倒進肚子裡,被人簇擁著到了院門口,聽一個長胡子、大概是主祭的老爺子在慷慨陳詞,全是文言文,四字一句極規整。
他聽到最後,就明白了一句話:今年是光緒三十一年,今天是十月二十九。
隨著耳邊炸雷一樣的一句:“起靈啦!”所有人就像是被按了快進鍵,聲音、動作都轟的一下炸開了。
而他就是一個木偶,動作僵硬的被人拎著乾這乾那,手裡打著幡,被兩個人攙著走在送葬隊伍的前頭。
天上是紛紛擾擾的白紙錢飄著,耳邊是高聲低調的“老姐姐啊~~~”、“我的那個老姨誒~~~”,路邊儘是瞧熱鬨的人,也在嘰嘰喳喳、指指點點。
付寧覺得自己的肉體在路上磕磕絆絆的走著,而靈魂正浮在空中看著這場大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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