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錫廣陵春雨085【前奏】淮州,來安府城。雖然來之前已經從李承恩那裡了解過都督府的概況,但在身臨其境之後,陸沉依然感覺到訝異。這座掌控將近十萬兵馬的中樞核心實在有些逼仄。難怪老爹時不時就要損幾句,指責蕭大都督是一個極其摳門的人。走在旁邊的都督府行軍司馬黃顯峰微笑道:“陸乾辦應該未滿二十吧?”陸沉應道:“下官今年十九。”黃顯峰臉上的笑容愈發溫厚,讚道:“年輕有為,令人驚歎。”陸沉雖然知道陸通和蕭望之的關係,自己在這座都督府裡絕對可以從容自在,但他並未在麵上表露分毫,反而很謙遜地說道:“大人謬讚,下官也隻是適逢其會,不得已而為之。”黃顯峰感慨道:“不得已而為之,這句話說的很好。大都督時常教導我等,戰場之上就得需要這種敢於搏命的勇氣。”陸沉淡淡一笑,沒有接過這個話頭。黃顯峰就此打住,帶著陸沉走進節堂之後的偏廳,對那位負手站在地圖前的中年男人行禮道:“稟大都督,陸乾辦來了。”中年男人轉過頭,虎目之中銳利的眼神望過來,精光一閃而過,用一種很平常的語氣說道:“陸沉?”陸沉當即行禮道:“下官織經司乾辦陸沉,參見蕭大都督。”“蘇雲青倒是舍不得你離開織經司。”蕭望之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走到桌邊坐下,指著旁邊說道:“坐下說話。”陸沉依言落座,同時悄然打量這座偏廳內的陳設。麵積很寬敞,與都督府整體逼仄的布局相映成趣。西麵牆上懸掛著幾張地形圖,分彆是沿江布防圖、淮州地形圖、盤龍關至來安防線東端邊境局勢圖和北燕東陽路概貌圖。這些地圖自然無法和陸沉前世見過的精準地圖相比,但在這個時代依舊能算得上非常不易的成果,至少比他在織經司廣陵衙門見過的地圖詳細。蕭望之身前的桌子是一張大案,上麵擺放著層層疊疊的卷宗。案前有一副簡易沙盤,陸沉一眼便瞧見其中一個特彆標識出來的地名:湧泉關。再往前則是幾排長桌,一乾人等儘皆長衫在身,年紀相差很大,但最年輕的也至少在三十歲以上。從這些人的形容和神情來看,他們應該都是蕭望之自己養著的幕僚,有人在皺眉沉思,有人在運筆如飛,但是沒人刻意觀察陸沉這個不速之客。“你們都下去罷。”蕭望之平和地說道。“是,大都督。”眾人行禮告退,包括黃顯峰也是如此。偌大的偏廳忽地安靜下來。蕭望之望著陸沉,神情頗為複雜地說道:“早在四五年前我就對你爹提過,讓伱入都督府學習做事,可他怎麼都不同意。若他真的隻想你做個富家子弟倒也罷了,偏偏又同意林頡教你武功,偷偷摸摸地教你兵法,甚至還刻意培養家中的護院,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矯情什麼。”通過那場與陸通敞開心扉的長談,陸沉已經知道這些長輩們的關係,那是經曆過無數次生死考驗的情義,有時候互相貶損反倒是親近的體現。他不好順著蕭望之的話鋒調侃陸通,便岔開話題道:“大都督認識林幫主?”蕭望之道:“往後私下裡不必稱呼官職,喊我一聲叔就行,不然可就真的生分了。至於林頡,我和他沒打過交道,隻從你爹那裡聽說過這位北地綠林大豪的事跡。若非如此,我又怎會不知菩薩蠻就是你的師姐。”望著中年男人淺淡的笑意,陸沉頷首道:“原來如此。方才蕭叔說家父矯情,其實小侄不這麼認為,或許家父隻是希望在小侄身上看一看當年的崢嶸歲月。武功也好兵書也罷,乃至於操練家中那些護院,都隻是家父在追憶往昔。”蕭望之的臉上的笑意漸漸褪去。他忽地長籲一口濁氣,輕歎道:“你說得對。”當年為大局考慮,陸通卸甲從商,焉知他心中沒有遺憾?可笑自己與他知交數十年,同生共死都不在話下,竟然沒有一個小家夥看得透徹。陸沉見狀垂首道:“小侄胡亂猜測,蕭叔莫要見怪。”蕭望之搖頭道:“以後在我這兒不必這般小意。”陸沉應道:“是。”蕭望之起身親自斟茶,然後將杯盞遞給連忙站起來的陸沉,溫和地道:“廣陵之戰的細節我已知曉,有件事想當麵問問你。”陸沉道:“蕭叔請說。”“那晚夜襲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自己會回不來?”“想過,但小侄當時認為值得冒險。”“為何?”陸沉稍稍遲疑,最終還是決定實話實說:“廣陵守軍不弱,但是也談不上實力強大,因為其中很多都是沒有見過血的新兵,老卒的數量比較少。憑借守城方的優勢,段將軍應該能穩住局勢,但是時間越久就越艱難。小侄不想城破的可能性增加,所以才打算帶人出城夜襲敵營。”他看見蕭望之臉上的神情滿是鼓勵,便繼續說道:“另外,當時小侄不清楚家父和蕭叔的關係,因此不想將這個風險與功勞讓給彆人。”“你比你爹坦誠得多。”蕭望之灑然一笑,又道:“你如何看待接下來的戰事?”“接下來……戰事?”陸沉微露不解。廣陵和青峽兩場大勝之後,淮州已經暫無危險,北燕和景朝短時間內應該不會再度進犯。難道說蕭望之想趁勢北伐?然而守與攻的難度相差極大,淮州七軍能夠穩穩守住,不代表他們可以攻城略地。更關鍵的是,朝廷會支持淮州北伐?如果沒有後續的兵力支援,沒有糧草軍械的補充,淮州都督府拿什麼北伐?要知道廣陵軍在大戰過後的兵力守住古道已經不太容易,北方諸軍在青峽之戰中同樣傷亡不小,維持先前的防線都略顯勉強。蕭望之起身來到沙盤旁邊,淡定地說道:“淮州是大齊的北大門,庇護著衡江南岸數千萬百姓。東陽路則是偽燕的東南防線,阻擋我軍北上。在這塊長條形的疆土上,有兩處關隘至關重要,一者是來安府東北方向的湧泉關,二者是來安府巨陽縣西北麵的青田城。”陸沉目光微凝。蕭望之抬手指向這兩處,緩緩道:“這兩處占據地形之利,成為偽燕手中的樞紐之地。此番北軍南下,便是分為兩路進兵,分彆從青田城和湧泉關而出,直撲我方來安防線。”陸沉望著沙盤上的標識,又扭頭望向西麵牆上懸掛的地圖,沉吟道:“蕭叔是說,我軍若能趁勢奪下青田城和湧泉關,不僅可以將防線大幅前推,讓淮州內部更加安定,還能掌握戰事的主動權。從今往後,我軍想打便打不想打便守,偽燕和景朝隻能望城興歎。”蕭望之忽地朗聲笑了起來。陸沉微露不解。蕭望之拍著他的肩膀說道:“好誌氣。”陸沉忽地醒悟過來,汗顏道:“小侄好高騖遠了。”蕭望之笑著搖頭道:“無妨。我本意是想奪下其中一處,這樣在陛下那兒也好有個交代,同時能讓朝中某些人閉上嘴,要是能實現你的設想當然更好。”陸沉卻沒有得意忘形,他深知紙上談兵的可怕,而且很清楚謀奪這兩處關隘的難度。北燕或許不可怕,但景朝那些虎狼之師怎會坐視這一切的發生?冷靜的思考之後,他沉穩地說道:“蕭叔,我軍兵力不夠,而且對方很可能就等著我們攻過去。一旦戰事落敗,我軍極有可能葬送先前的勝果,甚至會一潰千裡。”他知道蕭望之不是在征詢自己的意見,更像是長輩對晚輩的考校。“朝廷雖然拖拖拉拉,但先前派出的南衙三軍還是會渡江北上。大將軍李景達舍不得他的寶貝兵馬,其他人卻不會這樣想,再者陛下也會支持。有這支生力軍補充,我們可以打一場小規模的戰役。”蕭望之語氣從容,又道:“我與姚刺史通過書信,淮州各府都會竭力支持邊軍,你爹不日就將南下幫忙籌措糧草。總而言之,你不需要操心後勤輜重的問題,隻用認真地想一想,這一仗我軍該如何打。”陸沉心裡驀然生出一抹惶恐,這倒不是裝出來的假象,而是他不認為自己具備謀劃一場戰役的能力和資格。他連忙說道:“蕭叔,小侄豈敢在這種大事上胡言亂語?”蕭望之微微一笑,道:“不必緊張。我先問你,願不願意來都督府任檢事校尉?”陸沉對齊朝官製委實不太了解,便問道:“敢問蕭叔,這是何職?”蕭望之解釋道:“朝廷還未決定你們的封賞,但是應該會給你一個五品的散職,然後讓我自行決定你的官職。檢事校尉品級為從五品,主要負責都督府的軍情彙總與歸置,算是我的幕僚。本來我想讓你擔任行軍司馬,你爹說太急了些,對你在軍中的人緣不好,於是隻能等一等。”陸沉想起自己的乾辦職務是正七品,從織經司轉入軍中一般都會降等,自己卻連升三級,雖然有廣陵之戰的軍功打底,確實不好升得太快,便恭敬地說道:“小侄謝過蕭叔提攜。”“好,很好。”蕭望之笑著點頭,然後說道:“接下來這段時間,你除了跟那位師姐練習武功,最緊要的事情便是拿出一份反攻的方略。都督府的所有資料你都可以查閱,有不懂的地方也可隨時來問我。”陸沉應下,想了想還是提醒道:“蕭叔,小侄終究年輕識淺,隻擔心誤了大事。”蕭望之從容地道:“這件事不止你一人在做,方才你看到的那些人都已經領到這個任務。等南衙三軍趕來邊境,軍中的籌備也大抵會完成,屆時我軍便要啟程北伐。”他關切地望著陸沉,語重心長地說道:“我希望你能比其他人做得更好。”陸沉的目光逐漸堅定,頷首道:“小侄必定全力以赴。”片刻過後,陸沉走出偏廳,在一名書吏的引領下前往都督府的案牘庫。陽光明媚,天空中懸著潔白的浮雲,視線所及皆是湛藍的天幕。他步伐沉穩,從容向前。祝大家中秋節快樂!喜樂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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