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王大人。”
在大月夫妻仍被壓抑至極的氣氛包圍時,北原耕之介轉身對青登說:
“大月常次已帶到,沒少胳膊沒少腿。”
青登頷首:
“感謝你的善解人意與寬宏大量。”
北原耕之介聳了聳肩。
“不客氣。我也隻是信守了我的承諾而已。”
說到這,北原耕之介的話音忽地一頓。
他突然像是想起什麼事情似的,用著一種……仿佛蘊藏萬千話語在其中的悠長眼神,將青登從頭到腳地打量數遍。
注意到北原耕之介視線的青登,正想反問北原耕之介都在看些什麼時——
“仁王大人,你長得很英俊呢。”
“……哈?”
青登一臉懵逼地看著突然發表如此暴論的北原耕之介。
北原耕之介無視青登所露出的錯愕神情,繼續以情感令人難以捉摸的語調說:
“假以時日……一定能長成一副散發著凜然正氣的好麵相吧。”
青登的五官外貌長得確實不錯,雖然不是什麼潘安之姿,但也不是扔到人群裡找不回來的大眾臉。
因此,被人誇相貌好——這對青登來說,並不是什麼稀罕的事情。
青登隻奇怪的是,北原耕之介為何要沒有任何事先鋪墊,沒頭沒腦地誇他長得帥……
而且語調、神態還那麼地深情……
——難道說……?!
一道不好的猜想,在青登的心間冒現。
在這個時代,眾道可是許多人的最愛——此道念頭“唰”一下地劃過青登的腦海。
瞬間,青登感到下身一緊。
“呃……哈哈,多謝誇獎……”
表情極不自然的青登,乾笑著打了個哈哈。
在突兀地誇了番青登的長相後,北原耕之介就沒有再說什麼奇異的怪話。
大月常次已救出,青登等人已沒有理由再待在任屋,故出聲告退。
北原耕之介親自送青登一行人離開。
在這個被北原耕之介親身相送地全過程中,青登的情緒一直是持忐忑狀的。
他生怕北原耕之介又突發什麼暴論,或者朝他拋來“仁王大人,待會兒要不要共進宵夜”、“仁王大人,某某時日有沒有空,要不要與我一同外出賞雪”等諸類問題。
好在這些情況都沒有發生。
青登一行人風平浪靜地離開了任屋,揚長而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
……
大月常次完完整整地回到了大月實的身邊——至此,青登圓圓滿滿地兌現了自己對大月實的承諾。
與大月實的父親,也就是宮川俊造的恩情……從今往後也兩清了,誰都不再欠誰。
儘管從理論上講,從出了任屋起,青登就可以不用再例會大月實的死活,大可以直接拍拍屁股走人,但青登終究還是做不出來那麼殘酷無情的事情。
雖然在討夷組覆滅之後,江戶的“激進攘夷運動”消停了不少,江戶的治安情況因此轉好許多,但還遠遠沒有安全到能讓完全不懂武術的女人和一個受傷未愈的男人,在深夜的街道上大搖大擺地瞎晃的程度。
抱著“送佛送到西”的心態,青登決定送大月夫妻一程,將這倆人送回到他們所住的旅店。
回旅店的路上,大月常次也好,大月實也罷,全都不發一言,沉默地可怕。
這對夫妻莫說實聊天了,連看都沒有看對方一眼。
大月常次的腦袋埋得低低的,臉上的表情被強烈的羞愧與窘迫所支配。
大月實的頭顱同樣低著。她的眼睛一直盯著自己足尖前的地麵,沒有一絲表情的神態,讓人難以捉摸她現在的所思所想。
清官難斷家務事,尤其是這樣子的夫妻糾紛。
所以,青登非常識時務地緘口不言,任由縈繞在他們身周的氣氛就這麼一直沉靜下去。
前後花去近30分鐘的時間後,一行人總算是平安到達大月夫妻所居住的旅館。
“橘君……”
大月實轉過身,用很沒精神的語氣語調,對青登輕聲說:
“今夜……真的是非常感謝你……”
青登沒有多說什麼,隻緩緩地點了下頭,應了聲“嗯”。
一旁的大月常次插話進來:
“仁王大人!您的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
大月常次的表情極為誠懇,態度極其謙恭。
隻見他的話才剛說完,就立即彎下腰身,欲朝地麵跪去。
大月常次至今仍未從“我獲救了?”的震驚,以及“我獲救了!”的狂喜中緩過勁來。
遙想3個多月前,他還是一位意氣風發的年輕富少。
再看看現在……不得不說,命運真是一種神奇的存在。
風水輪流轉——古人的這句話,真是妙哉妙哉。
從中也可以看出,大月常次被北原耕之介抓走的這段時間裡,日子過得有多麼淒慘。
青登毫不懷疑雅庫紮折磨人的手段,以及能用聊家常般的平澹口吻,說出“沉底江戶灣”這種恐怖字眼的北原耕之介的心狠程度。
大月常次能夠肢體完整、精神健全地重獲自由……真不是一般的幸運了。
青登眼疾手快地伸出雙臂,趕在大月常次的兩膝碰地之前,扶住了他的身體。
“彆謝我。”
青登冷澹道。
“要謝,就謝你的妻子吧。真正救了你的人,是大月小姐,而不是我。”
青登的這句話,說得可是半點兒不假。
沒有在謙虛,也沒有在客套。
如果不是大月實不顧一切地來請求他出馬相助,青登才懶得管大月常次的死活。
大月常次聞言,愣了一下。隨後轉過頭,看向身旁的大月實。
他的目光觸及大月實俏臉的下一瞬,立即像是被太陽的激烈光線給刺到了一般,連忙將視線收回來。
與此同時,那抹羞愧難當的情緒,再度充滿了他的整張臉龐。
大月常次仍未看大月實哪怕一眼。
這對夫妻之後該怎麼處理他們之間的感情問題——關於這個,青登就管不著了,也不想管。
他已將二人順利地送回旅店,該做的事情都做儘了。之後的路,就交由這對經曆坎坷的夫妻自己去走吧,青登沒有興趣與義務去乾涉、插手。
“大月小姐,大月先生,你們多保重了。夜已深,務必早些歇息,在下就先告辭了。”
青登頓了一下,補充一句:
“有緣再見。”
特地使用這種生分措辭的青登,向麵對的兩夫妻微微欠身,接著沒有半分遲疑地轉身離去。
左那子踩著小碎步,緊隨青登的左右。
直愣愣地站在旅店大門外的大月實,朝一點點遠去的青登投去筆直、呆怔的眼波。
青登的身影都消失在夜色中了,她也沒有將視線收回來,繼續直勾勾地盯著青登離開的方向。眸光明滅間,情感複雜難言。
“呃……阿實……”
旁邊,大月常次說話了。
他深吸一口氣,提起精氣神地對大月實小心翼翼地說。
“外、外麵天氣涼,我們快進屋吧……?”
“……”
大月實側轉沒有一絲表情的臉,麵朝大月常次——這是她從任屋離開後至現在,首次與大月常次對視。
看著丈夫的這張肮臟、憔悴的臉……青登的身影忽地在其眼簾一閃而過。
這個時候,大月實冷不丁地回想起在今日早上,那道突然在其腦海浮現,隨後就此在她內心紮根的念頭:
(如果我當初不是選擇常次,而是選擇橘君的話……那我會不會過上遠比現在更優越的生活呢?)
……
……
低下的溫度使街道上彌漫滿含冰涼寒氣的澹青色薄霧。
現在已是晚上的22點。
這個時間點下,這座日本第一大城已進入深深的沉睡。
周遭萬籟俱寂。除了時不時響起的風聲,以及自己與正跟他並肩同行的左那子的足音與腳步聲之外,青登再聽不到任何聲響。
二人行至一處十字路口時,左那子停下腳步,疑惑地扭頭看向東側的路口。
“橘君,你走過頭了,試衛館在這個方向。”
青登跟著停下腳步,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自己正麵朝的方向。
“但小千葉劍館在這個方向。江戶目前的治安狀況尚未到路不拾遺的程度。左那子小姐,讓我送你一程吧。”
“彆小瞧我!”
聽到青登這麼說,性子好強、尤其是不想被人看貶成弱女子的左那子,頓時擰起兩眉,臉上浮現“不樂意”的神色。
“我能保護好我自己,不需要你護送。”
麵對左那子投遞來的充滿不悅之色的針紮般的視線,青登仿佛早就料到了左那子會作此反應似的,麵色柔和地緩緩道:
“那我換個說法好了——江戶今晚的雪景很美,我想跟你一起踩雪,可以嗎?”
“欸?”
左那子俏臉上的不悅,瞬間消散。
她不知所措地遊移目光,掃視四周,像是在看周圍有沒有外人,交疊在身前地雙手,以扭捏、緊張的力度絞在一起。
掃視完身周,確認沒有任何第三者聽見青登適才的話語後,左那子像是按捺羞臊情緒地揚起視線,瞪向青登。
她的這副模樣,好似在問青登:光天化日的,你都在瞎說些什麼呢!
青登裝作沒有看懂左那子的眼神意思。他不等左那子的任何回複,悠哉遊哉地重新拔足,緩步走向小千葉劍館所坐落的方向。
見青登如此自作主張,左那子一臉猶豫地看了看青登逐漸遠去的背影,接著又低下頭,看了看自己小巧的足尖。
就這麼過去了5秒鐘多一點的時間後,她深吸一口氣,追向青登。
跟上青登的過程中,她抬起被寒風凍得冰涼的雙手,貼上微微發熱的雙頰,給自己的臉蛋做物理上的降溫。
青登感到一股閃亮亮的氣息從身後追過來。
這股氣息不發一語地站在他的右身側,與他比肩。
青登轉頭去看身旁的佳人。
“江戶第一美人”的臉蛋,就在觸手可及之處,近得像是可以細數每根睫毛。
左那子感受到青登的視線,但她卻像是存心要賭氣似的,故意不看青登,美麗的眼睛筆直注視前方。
青登覺得左那子這樣的舉止,莫名地有些可愛,不禁啞然失笑。
他之所以突然如此強硬地表示想送左那子回家,沒有任何稀奇古怪的緣由,就隻是想趁著今夜這難得的能與左那子獨處的機會,在左那子的身邊儘可能地多待一會兒。
雖然他平日裡常去小千葉劍館串門,但能和左那子單獨相處的機會,著實不多。
青登收回端詳左那子俏臉的視線,眼望遠方的天際,思考能在現在拿來跟左那子聊的話題。
可誰知,左那子居然率先開啟話端。
“橘君,你今天讓我丟了個大臉呢。”
“嗯?”
青登麵露不解。
“讓你丟了個大臉?什麼意思?”
“你既然懂弓術的話,就早說啊!”
說到這,左那子像是抑製不住自己的憤滿一樣,扭過頭來,以一種幽怨的眼神與青登對視。
“我竟然自以為是地向你介紹使弓的技巧……真的是……真的是……”
被羞恥的情感給刺激得一時詞窮得左那子,臉蛋憋得通紅,呼吸都變得粗重了起來。
回想起今夜細心教導青登如何用弓的那一幕幕光景……左那子恨不得立即找個地縫鑽進去。
青登聽罷,表情不自然地乾笑了幾聲。
須臾,調整好自己的情緒與神態的左那子,正色問道:
“橘君,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學習弓術的?”
左那子自然也是清楚就憑青登那樣的家境,不大可能從小就接觸弓術,故有此問。
對於青登究竟是為什麼會擁有精湛的弓術,她與北原耕之介一樣好奇萬分。
“嗯……這個嘛……左那子小姐,抱歉,這個我不太方便說。等之後有機會了,我再向你慢慢解釋。”
新禦庭番的存在,是需要絕對保密的。
而且……青登覺得他即使是說實話,左那子應該也是不會信的。
我的弓術是天章院殿下教的哦!沒錯,就是那個大禦台所:天章院篤姬!
青登感覺當他說出這句話後,左那子一定會先稍稍一愣,然後用像是看見什麼不妙東西的眼神注視他。
倘若將聽者換成情感更充沛、敏感的木下舞……那麼她不僅會像左那子那樣向青登投去異樣目光,還會一臉悲痛地說:
“橘君,對不起,都是因為我和千葉小姐拒絕同時嫁給你,害你想女人想瘋了……”
出身名門,涵養高雅地左那子,是善解人意的好姑娘。
見青登三緘其口,她也沒往下逼問。
她深深地看了青登一眼後,就道:
“……好吧,既然你現在不方便透露詳情的話,那就留到之後有機會了再跟我講吧。”
弓術的話題,到此為止——緊接著沒過多久,兩人聊起了彆的東西。
這次開啟話端的人,仍是左那子。
“橘君,大月小姐的父親和你的父親是好友,對嗎?”
“嗯?是啊,怎麼了?”
“沒什麼……就隻是忽然意識到:雖然我和你認識很久了,但我對你的家庭情況以及你的過往,一點兒也不了解。所以……”
左那子講到這,語音一停,上齒輕咬下唇。
臉上的遲疑之色來回拉扯片刻後,她揚起美目,直勾勾地看著青登的眼睛,一字一頓、鏗鏘有力地道:
“我想聽你親口說說你過去的往事。”
今日所發生的種種事宜,令左那子猛然發現:自己對青登有著好多、好多的不了解。
不知道青登會弓術;不知道青登居然有一個青梅竹馬;不知道青登和大月實之間的恩恩怨怨……
這一個接一個的“不知道”,化為了一種奇妙的“挫敗感”——這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挫敗感,宛如一根紮進左那子內心的刺。
這根刺紮得很深很痛嗎?
那倒也沒有。
但是難以忽視這根刺的存在。
它就像一捧開在開闊綠茵地裡的鮮花。即使想裝作視若無睹也無法阻止它一次次地闖入自己的眼簾。
左那子總不禁地想:木下小姐……這個總是看不順眼地紅衣姑娘,知道橘君的這些往事嗎?隻有我一個人對青登的過往一無所知嗎?
左那子越來越弄不懂自己對青登的感情了。
橘君隻是個跟我關係很要好的朋友——左那子一直都是這麼對自己說的。
但在今晚,在此刻,她產生了極強烈的想要更多地了解這位“好朋友”的衝動。
這份衝動像決堤的洪水,一經出現就一發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