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然而至的足音、仍舊在“嘩啦啦”地翻書的我孫子……這其中的每一樣,都使西野衣衫下的雞皮疙瘩爭相隆起。
“我孫子……!”
西野扭過頭,壓低聲線,快聲道:
“有人來了……!”
較之急張拘諸的西野,我孫子淡定的表情依舊。
“嗯,我聽見了。”
說罷,我孫子搬過旁邊的一張小凳子,踩到凳上,從容不迫地在羅刹的書架上翻找著什麼。
西野見狀,心中既感敬佩,又覺懊惱。
巨大的危機降臨,卻處變不驚——我孫子的這種仿佛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心理素質,西野自歎不如。
望著我孫子的鎮靜模樣,西野的緊張情緒於無意識間緩解了不少。
可與此同時,他又深感懊惱——都已經過去那麼久的時間了,還沒有找到想要的東西嗎?
打從我孫子替他打開牢門,他走出牢房的那一刻起,他的身家性命就全係掛在我孫子一人身上了。
開弓沒有回頭箭,現在感到懊惱、後悔也無濟於事了。
西野猛甩了幾下腦袋,散去腦海中的負麵情緒。
既然已決定與我孫子“同流合汙”,便隻能放手一搏了!
一念至此,他咬緊牙關,轉回頭,目光盯牢門外,提起掌中刀,擺好隨時可以戰鬥的架勢。
他暗下決心:不管來者是誰,普通的雜役也好,羅刹本人也罷,他都不會讓對方打擾我孫子的!
眼下的每一分、每一秒,對西野來說都像是一小時、一天般漫長。
愈來愈近的足音聽在西野耳裡,猶如山震雷鳴。
無人的廊道角落看在西野眼裡,仿佛下一秒就會有隻容貌猙獰的妖怪從中跳出。
便在這觸機便發之際,我孫子在積簡充棟的書架中,翻出一張信封。
信——這對諜報人員來說,可是絕對不能放過的目標。
於是,我孫子毫不躊躇地抽出信封裡的信紙,一目十行地快速閱讀起來。
“這個是……?”
我孫子讀完書信的瞬間,瞳孔猛地一縮。
……
……
“唉,累死了。好想去趟吉原,去好好地放鬆一下啊。”
“去吉原?這不更累了嗎?”
“你懂什麼,乾活的‘累’和玩女人的‘累’,是一碼事兒嗎?”
“說得也是。”
兩名手持抹布的雜役一邊閒聊,一邊並肩前行。
這個時候,他們中的某人忽地抽了抽鼻子。
“嗯?你有沒有聞到什麼奇怪的氣味?”
“嗯?咦?好像還真有一股怪味,這好像是……焦味?”
霎時,兩名雜役都因意識到了什麼而神色大變。
下一息,他們不分先後地拔足狂奔,循著焦味傳來的方向奔去。
穿越走廊、繞過拐角、登上階梯……不一會兒,他們漸漸聽見喧噪吵嚷的聲響。
終於,他們氣喘籲籲地抵達了焦味的發源地——羅刹的臥室。
“啊!著火了!著火了!”
“快!快喊人!”
“水呢?快拿水來!不能再讓火勢蔓延了!”
濺有血跡的廊道、倒在地上的玄十郎的屍體,正向外冒著焦臭黑煙的房間、為撲滅火浪而匆忙奔走的人群……這一幕幕充滿視覺衝擊力的景象,鮮明地映入兩名雜役的眼簾。
他們對此異變始料未及,不禁呆了。
這時,一道突如其來的暴喝將他們的意識拉回現實。
“喂!你們!對,就是說伱們兩個!你們在這發什麼愣?!還不快去端水過來!”
“是、是!”*2
……
……
此時此刻——
潛伏在某條陰暗巷弄的西野和我孫子,舉目眺望不遠處的被火光所染的房屋。
“呼~真是千鈞一發啊……差一點點兒就逃不出來了~~”
我孫子一邊嘟囔,一邊露出一臉“計劃通”的表情。
西野倚著身旁的牆壁,大口大口地貪婪吞吸四周的空氣。
剛才的場麵,當真稱得上是“九鼎一絲”。
就在那串淩亂的腳步聲即將逼近西野跟前的旦夕之間,我孫子總算是說出了他苦等已久的話語:“找到了,西野君,我們撤!”
在跳窗離開之前,我孫子不忘往羅刹的書架上潑灑燃油,然後扔下一根點著的西洋火柴。
熊!
騰騰大火立時將羅刹的書架包裹。
在急著逃跑的緊要關頭裡,不僅不抓緊時間撒丫子跑路,還特地停下腳步倒油放火……
我孫子此舉咋一看令人費解,但西野清楚:他並不是為了給羅刹添堵,或是惡趣味使——而是為了迷惑羅刹,保護自身。
將整個書架燒掉,羅刹就難以知道我孫子和西野到底拿走了他的哪一件資料,由此便可大大增加他的調查難度,此法可謂諜報人員的慣用伎倆。
待氣息稍勻後,西野一邊收刀歸鞘,一邊對我孫子正色道:
“快走,不要在此逗留。”
雖然他們業已遠離羅刹的大本營,但在將這棟“紅紅火火”的高大屋宇徹底甩出視野範圍之前,終究還是讓人放心不下。
我孫子點點頭,說:
“嗯,我們走吧。跟我來。”
不等西野回應,我孫子便自顧自地扭身東行。
西野稀裡糊塗地跟上。
“我孫子,你要帶我去哪兒?”
我孫子咧了咧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
“我帶你去見我的同誌~我要即刻將適才在羅刹寢室裡找出的珍貴發現,告知給我的同誌們~並與他們商量下一步的行動~~”
同誌!
聞聽此詞,西野的眸光微凝。
我孫子的同誌……那也就是大鹽黨的其他成員吧……
一想到自己待會兒將跟大量的亂臣賊子碰麵,西野便不免心生複雜之情。
俄而,他“呼”地將內心的波瀾化為聲音。
“我孫子,你剛才都在羅刹的寢室裡找到些什麼了?”
“這個等與我的同誌們彙合了,我再告知給你吧,同樣的內容我不想複述兩遍。”
眼見我孫子保持緘默,西野也不再多說什麼。
二人一前一後、一言不發地疾馳在無人的夜路。
少頃,再度開口的西野打破了沉寂:
“……我孫子,你為什麼要從賊?”
“嗯?”
我孫子頭也不回地拋出一個“嗯?”字。
西野把話接了下去:
“你是旗本出身,家門顯赫,世食幕祿。”
“除此之外,你還在火付盜賊改奉公,有著份體麵的工作。”
“要身份有身份、要地位有地位……幕府待你不薄,你為什麼要叛國通敵?”
“我承認,大鹽平八郎乃材雄德茂的人傑。”
“而你們那願天下再無饑饉的夢想,也確實值得肯定。”
“但這不足以構成你們投身為賊的理由。”
“東照神君定三河,收遠江,聯清洲,討武田,滅豐臣,建幕府,開創前所未有之太平天下。”
【注·東照神君:即德川家康,德川家康死後受封神號“東照大權現”。三河、遠江:日本的地名。清洲:指織田信長。】
“今我幕府二百六十年基業,仁德廣被,恩澤深厚。”
“而況當今大樹公,宵衣旰食,臥薪嘗膽。”
【注·大樹公:對目前在位的幕府將軍的尊稱】
“時下海水群飛,西夷、流賊交相為患,正是仁人誌士用命之秋也。”
“倘若你們真的以興國安邦為己任,便理應為幕府效命,而非在此做城狐社鼠。”
上述的這些話語,憋在西野的心裡很久了。
在得知我孫子乃大鹽黨的流賊時,他便一直想問對方這個問題。
我孫子沒有讓西野等待太久。
西野的話音剛落,他就“哼哼哼”地發出耐人尋味的古怪低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