祇園,平田屋,頂層,最高檔的房間——
抱著三味線的樂師,駕輕就熟地彈奏曲目。
就在她的麵前,一名年紀尚輕的藝伎和一位五大三粗的客人,正分彆站在一扇精致屏風的左右兩側,玩著相當經典的小遊戲:“老虎老虎”。
所謂的“老虎老虎”,是很受歡迎、藝伎最常與客人玩的宴席遊戲之一。
基本玩法是,客人與藝伎分彆在屏風兩側站定,一旁的樂師開始彈唱。
屏風兩側的客人和藝伎在此期間擺出“手持長槍的武將”、“撲食的老虎”、“一手拄拐,另一手背在身後的老奶奶”3種姿勢中的任意一種。
當樂師唱到“老虎、老虎、老虎、老虎”的時候,兩人保持姿勢,一起從屏風後麵移步而出。
按照“老虎贏老奶奶”、“老奶奶贏武將”、“武將贏老虎”的規則定勝負。
姑且算是升級版的“石頭剪刀布”。
因為玩法很簡單,非常利於炒熱氣氛,所以這項遊戲一直是廣為傳播,經久不衰。
“老虎、老虎、老虎、老虎……”
樂師驟然加快手裡的用來撥琴弦的撥片,嘴裡快速念出“老虎、老虎”的唱詞。
同一時間,分彆站在屏風兩側的藝伎和客人保持著各自的姿勢,一起走出。
隻見藝伎所擺的姿勢是“端著長槍的武將”,而客人所擺的姿勢是“趴在地上的老虎”。
“哈哈哈,我贏了!”
藝伎拍著手,原地蹦跳,發出歡悅的笑聲。
客人摸了摸因剃著月代頭而顯得格外錚亮的腦袋,訕訕地笑了。
“嘖”……又輸了……@%&$¥……!”
冷不丁的,客人倏地飆出一句薩摩方言——雖然聽不懂,但從其語氣聽來,應該是臟話——並猛然暴起,一腳踹飛剛才用來玩遊戲的屏風。
突如其來的變故,令得全場為之一驚。
樂師停止了演奏,房間內外變得無比安靜。
那位適才陪他玩“老虎老虎”的藝伎,這時嚇得花容失色,臉色發白。即使她的臉上塗著厚厚的白粉,也能清楚地感受到其刻下的麵色有多麼難看。
這個時候,某位坐在不遠處的年輕武士——他的皮膚很黑,五官很凶惡——一臉平靜地放下手裡的酒杯,淡淡道:
“五代君,你喝多了,快坐下。”
“喝多了?內田,你才喝多了!我清醒著呢!”
五代……也就是這位正在“發酒瘋”的客人,以粗野的口吻怒斥內田。
隨後,他慢悠悠地轉過身,望向剛剛陪他玩“老虎老虎”的藝伎……就跟變魔術似的,臉上表情突變,擰起的麵部線條漸趨舒緩。
“來,咱們接著玩!這一次我一定能贏!”
他以和顏悅色的態度、好聲好氣的口吻這般說道。
前一秒還暴跳如雷,這一秒就和風細雨……如此“善變”的模樣,不僅不會使人感到安心,反而會令人覺得不寒而栗。
藝伎的身子輕顫了幾下。
儘管強裝鎮定,但其眉宇間還是掠上一抹強烈的畏懼之情。
不難看出:她現在隻想離這個男人遠遠的。
然而……藝伎的職業道德不容許她在客人麵前說出半個“不”字。
況且,薩摩人的遠播在外的粗暴性情,以及對方腰間的明晃晃的刀劍,更是讓她不敢展現出除了“順從”之外的姿態。
於是乎,她用力地咽了口唾沫,擠出一抹微笑:
“好、好的!我們接著玩吧!”
類似的光景,出現在房間的各處。
……
“等、等一下!客人!您這樣做,我會很困擾的!”
“哎喲,隻不過是揉幾下肩、摸幾下背,有什麼所謂呢?”
……
“客人,請自重!我是藝伎!不是遊女!請收回你的手!”
“藝伎?遊女?這二者有何區彆?不都是靠取悅男人來混飯吃嗎?放心,我就摸摸你的腳,絕不做彆的事情。嘿嘿嘿~你的腳可真好看啊~~”
……
“來來來,喝!喝!再喝一點!再喝一點!(直接將酒瓶的瓶口懟進藝伎的口中)”
“客人,抱歉!讓我緩一緩!唔、唔唔!(咕嘟)、(咕嘟)、(咕嘟)……”
“哈哈哈!喝酒就得這樣喝!直接對著瓶口大口大口地暢飲才叫喝酒!拿著杯子小口小口地啜飲,實在是太沒勁兒了!”
……
在得知自己今夜所要接待的對象是薩摩人後,在座的絕大部分藝伎無不感到內心發寒,心裡不自覺地“咯噔”了一下。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悲壯心理油然而生。
之所以會如此,其中的原因倒也不複雜。
倘若評一個“最不受藝伎歡迎的客人”的名單,那麼薩摩人絕對位列前茅。
在京都人的眼中,開發程度極高的關東地區都是蠻荒煙瘴之地,那麼地處九州島邊陲的薩摩就更不用說了,簡直就是“洪荒古界”!
眼高於頂的京都人,自然不會對生長在“洪荒古界”的薩摩人,抱有多麼正麵的看法。
儘管“地域黑”是一種不值得提倡、很沒有禮貌的行為,但事實上,作為古早版本的“大數據”,某些地域黑確實是頗有幾分道理。
比如江戶人喜歡浮誇和奢靡、京都人喜歡陰陽怪氣、大阪人熱情得沒有邊界感……這些說法雖太過絕對,可並非完全的胡掰亂造。
談起薩摩人,世人最先聯想到的詞彙,肯定是“粗魯”、“野蠻”、“不知禮數”。
有一說一,薩摩人的性子確實是粗蠻得令人生厭……
一來是很愛喝酒。
二來是動作很粗魯,喜歡對彆人動手動腳。
三來是嗓門很大,一開腔就仿佛恨不得讓周圍十條街的人都聽見自己的聲音。
就好比說今夜——在宴席剛開始時,這夥薩摩人還算講規矩。
可隨著酒酣耳熱,他們逐漸顯露出本性。
性騷擾者有之。
強行勸酒者有之。
發酒瘋者亦有之。
整座廳室變得混亂、嘈雜起來。
到處都是酒瓶互磕聲、嬉笑聲、大叫聲、怒喝聲……
如此場麵,儼如群魔亂舞。
麵對此景此況,那些年紀較輕、資曆較淺的藝伎,紛紛麵露膽怯、畏懼的神情。
但是,也並非現場的所有藝伎都被薩摩人的瘋勁兒給嚇到。
端坐在主座上的紫陽一臉鎮定,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實際上也確實如此。
像紫陽這種級彆的藝伎,早就是身經百戰了。
她什麼客人沒接待過?
她什麼場麵沒見識過?
即使眼前的客人們是“類人群星閃耀”,也要露出無可挑剔的微笑,儘心儘力地侍奉對方——這就是藝伎的職業素養。
能夠有幸獲得紫陽的陪侍的人,自然是這夥薩摩人裡最有身份、最有頭有臉的人物。
隻見坐在紫陽身旁的人,是一位皮膚白皙、五官端正的年輕武士。
他與他的那些已然得意忘形、輕飄飄的同伴們有著極明顯的不同。
其身姿板板正正,神情肅穆,始終與其身旁的紫陽保持一定的距離,絕不做出非分之舉。
他揚起目光,掃了一眼麵前的混亂光景之後,幽幽地歎了口氣:
“真是的……鬨得太過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