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囪噴吐出濃鬱的黑煙,空氣中多出燒煤的焦臭味,使人舌根發苦。
由木頭和鋼鐵所搭建而成的“巨獸”,反複發出“嗚嗚嗚”的轟鳴。
原本還算平穩的甲板,逐漸變得恍恍蕩蕩,難以站穩。
未及,隨著鹹臨丸的離港,江戶被遠遠地拋至後方。
這個時候,青登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還是他平生以來首次乘船。
前世時,他隻坐過那種小快艇。
現世就更不用說了,從穿越至今,他就從未去過港口,今天是頭一次。
換作是在平常時候,他或許會饒有興趣地觀賞海景,順便再四處參觀一下鹹臨丸的船艙。
隻不過,此時此刻,他直挺挺地站在船舷上,手扶欄杆,眼望遠方海麵上的那9個小點。
這個時候,勝麟太郎忽地現身,走到他的身邊,神情凝重。
“……青登,雖然我的這個問題,好像問得晚了,但我姑且還是問上一句——對於這場愈發嚴峻的‘幕英談判’,你有多大的把握?”
青登平靜一笑。
他沒有看著勝麟太郎,繼續眺望遠方:
“麟太郎,你不是第一個問我這個問題的人。”
“那我也不厭其煩地再說上一次吧。”
“不用擔心。”
“沒有勝算的戰鬥,我絕不開打。”
“既然我敢站在這兒,那麼我自然是有著得勝的把握。”
“隻不過,這世間罕有‘絕不會輸的戰鬥’。”
“我所能做的,也就隻有傾儘全力,然後以待天命了。”
勝麟太郎接著往下問道:
“具體而言,你打算如何行動?”
青登的臉上多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神色,繼而換上幽幽的口吻:
“西方諸國全都是強盜國家。”
“他們仰仗著堅船利炮,四處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積累了龐大的財富。”
“最後再包裝自身,自詡為文明,轉過頭來指責、貶低那些受侵略的國家和地方。”
“實在是虛偽至極,令人作嘔。”
“他們橫行霸道多年,所以習慣了不講道理。”
“就算是講一點點道理了,也肯定是被逼得迫不得已了。”
“因此,絕不能在他們麵前示弱。”
“一旦示弱了,他們就隻會得寸進尺,蹬鼻子上臉。”
“隻有表現出‘不惜一戰’的強硬姿態,才能讓他們畏懼,才能將他們逼上談判桌。”
“此乃其一”
“英吉利國是當世最強大的國家。”
“他們擁有著遍布四海的領土和舉世無雙的海軍,乃當之無愧的‘日不落帝國’。”
“然而,他們並非所向無敵。”
“法蘭西國、普魯士國和露西亞國,全都是能讓英吉利國深感忌憚的強國。”
“為了打壓歐陸諸國,英吉利國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玩弄製衡權術,慎之又慎地保存自身實力。”
“歐羅巴大陸乃其核心利益,而遠東卻不是。”
“為了一個並非核心利益的遠東,而折損了大量兵力——這種虧本買賣,他們絕對不乾。”
“他們若發現與幕府爆發全麵戰爭,將會遭受遠超其預期的巨大傷亡,勢必會投鼠忌器,不敢輕動。”
“此乃其二。”
“最後,便是人類的共性了。”
“一個漆黑的屋子裡,當你說要開窗的時候,彆人是不會同意的,可是當你說要把屋頂掀了,彆人就會同意開窗了。”
“綜上所述,隻要把握好這三點,便有相當大的機會贏得談判。”
勝麟太郎很認真地聽著,連呼吸都不自覺地放緩了。
結果……他隻聽懂了個大概。
其中,最讓勝麟太郎感到不解的,便是第2點。
讓英方發現若與幕府爆發全麵戰爭,將會遭受遠超其預期的巨大傷亡……這要怎麼做?
幕府哪兒來的本事使英方遭受重創?
勝麟太郎陷入強烈的不解與懷疑……
這個時候,鹹臨丸已經駛入江戶灣的深處。
隨著雙方間距的不斷拉近,那9顆“黑點”也逐漸顯現出“真身”。
對於鮮少出海的人來說,配備三桅帆的鹹臨丸已經屬於不得了的龐然大物了。
然而,跟這9艘英艦相比,鹹臨丸實在是小巫見大巫!
鹹臨丸隻不過是一艘初級戰艦,不論是噸重、航速,還是作戰能力,都隻能算是乏善可陳。
反觀江戶灣上的英方艦隊——裡頭的任何一艘船艦的大小,都遠大於鹹臨丸!
二者間的差距,猶如小轎車與大卡車一般。
隻見9艘英艦一字排開,排列成“T”字上麵的那一橫。
對這個時代的海戰戰術稍有了解的人,在瞧見英艦的這組陣型後,想必定能一眼認出:此乃19世紀的海戰的經典攻擊陣型!
在19世紀……或者說是在“大艦巨炮”的時代,為了能夠裝載儘可能凶猛的火力,大炮都安裝在船艦的兩側。
因此,隻有把船艦打橫過來,也就是排列成“一字長蛇”,才能發揮出最大的戰力。
毫無疑問——英方艦隊早已進入攻擊狀態!
隻待攻擊命令一下,諸艦便能一齊發炮,向江戶傾瀉彈雨。
得益於幕府近年來的努力,江戶灣的防禦能力得到極大的補強。
自“黑船事件”以來,幕府為了避免重蹈覆轍,在江戶灣上修築了大量炮台,其中的絕大多數炮台都由勝麟太郎來監造。
出於此故,這9艘英艦都不敢過於靠近江戶。
否則,它們真敢像10年前的“黑船”一樣,直接兵臨江戶港,來個真正的“騎臉幕府”。
隻不過,就憑這點岸防炮,要想完完全全地阻英艦隊於岸前,完全是癡人說夢。
鹹臨丸劈開浪濤,孤零零地駛向英艦隊,像極了單騎衝陣的孤勇騎士。
望著對方那龐大的艦身、那數量繁多的黑洞洞的槍口,鹹臨丸上的船員們不由得咽了口唾沫,紛紛麵露驚恐之色。
就連勝麟太郎也不禁抿起嘴唇,全身緊繃。
唯有青登依然一臉平靜。
冷不丁的,青登和勝麟太郎的身後忽地傳來“噔噔噔”的急促足音。
萬次郎小跑著過來,高聲道:
“仁王大人!勝大人!即將接舷!即將接舷!”
勝麟太郎立即回應道:
“嗯,全都給我打起精神了!”
他們的目的地,自然是位於英艦隊最中央的船艦——旗艦尤利亞拉斯號。
鐵甲戰艦才剛麵世沒多久。
哪怕是對於時下的西方諸國來說,這都是一件稀罕的玩意兒。
“大多是木頭,少部分是鋼鐵”的船艦,依然占據了西方海軍的大頭。
因此,包括旗艦尤裡亞拉斯號在內的這9艘英艦,無一例外,全是木質船身。
當然,這9艘木船全都安裝了先進的蒸汽機,乃名副其實的蒸汽船。
青登側過腦袋,對不遠處的萬次郎說道:
“萬次郎,待會兒可就要麻煩你了啊。”
萬次郎手忙腳亂地站直身子:
“是!仁王大人,請您放心!對於‘通譯’這一工作,我早已是輕車熟路!”
“語言”是一種用進廢退的玩意兒。
講得多了,自然就會講了;講得少了,自然就不會講了。
一旦脫離了相應的語言環境,哪怕是母語也會很快地退化。
如果是在穿越之前,高材生出身的青登尚能與人進行簡單的英語交流。
而如今,他仍能認得大部分的常用英語單詞。
可要張口講英語時,他就會像結巴一樣,磕磕巴巴,半天也蹦不出一個屁來。
說來滑稽,因為總與昂古萊姆一家往來,所以他現在的法語反倒比英語更流利了。
青登沉下眼皮,眯著雙目,直直地凝望越來越近的尤裡亞烏斯號。
憑著天賦“火眼金睛+5”所加持的優秀目力,他清楚地望見——尤裡亞烏斯號的麵向鹹臨丸的這一側,站滿了密密麻麻的水兵。
這些水兵掛在欄杆上,饒有趣味地瞧著鹹臨丸,就像是在觀望動物園裡的牲畜,麵掛古怪的笑容,交頭接耳,“嘰嘰喳喳”地說著什麼。
出於距離的緣故,青登聽不見他們在說些什麼。
但他也大致猜得出來,多半是在說:“瞧啊,東洋的猴子們又來了”、“真是一群頑固的家夥”等諸如此類的充滿歧視和嘲諷的話語。
……
……
事實上,尤裡亞烏斯號船舷上的水兵們,確如青登所料想的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