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下舞完全不懂法語,所以她現在完全是一臉懵逼的狀態。
青登曾在艾洛蒂的手把手的教導下,學習過一陣子的法語。
雖說水平不高,但也勉強能夠聽懂這倆爺孫適才在說些什麼。
因此,在聽到艾洛蒂說出這句“我想……這是一個好機會!一個向世人證明我們並非夷狄的機會”的時候,他與安東尼一樣,露出了驚詫莫名的表情。
興許是為了照顧不懂法語的木下舞吧,艾洛蒂切換回日語:
“爺爺,自從我們遠渡重洋,費儘力氣地來到這個遙遠的國度之後,我就一直在想:為什麼這個國家的人會那麼敵視我們呢?為什麼會視我們為蠻夷呢?”
“我認為……其中最大的原因,便是因為我們背後的國家夥同英、美等國,以暴力的手段逼開這個國家的國門,強迫幕府簽下一係列的不平等條約。”
“如此行徑,想讓這個國家的國民們對我們有好眼色,就像是讓瑪麗·安托瓦內特彆再用牛奶來沐浴一樣——根本就不可能啊。”
【注·瑪麗·安托瓦內特(17551793):法國皇後,以奢靡的生活作風著稱】
艾洛蒂的俏臉上逐漸泛起濃鬱的苦色。
“我隻是一個平凡的女孩……人微言輕。”
“家國大事,我根本就插不上手。”
“我沒法說服法蘭西國對這個國家散發善意。”
“可是……哪怕隻是一點點也好,我想要緩解兩個民族之間的隔閡!”
“這世間的許多爭端,究其根本,便是因為雙方缺乏互信!對彼此缺少了解!”
“因為不了解我們,所以才抵觸我們。”
“因為不了解我們,所以才討厭我們。”
“我若能成為新選組的室長,便擁有了向世人展現自己、展現我們法蘭西人的機會!”
“我知道,這很艱難。”
“我也知道,我的這些想法都太幼稚了、太理想了。”
“兩個民族的矛盾……此等規模的爭端,才不會因為我個人的努力,而發生大的改變。”
“我大概會收到許多人的白眼,遭受許多人的辱罵。”
“可是,即使如此,我也想去嘗試!”
“勇敢的罪遠輕於懦弱。”
“哪怕是後悔,我也想在嘗試過後再後悔!”
說到這,艾洛蒂停了一停,似乎是在構思新的措辭。
少頃,她重新開口:
“……爺爺,我知道你是擔心我會遭遇危險。”
“關於我的人身安全,爺爺你大可安下心來。”
她一邊說,一邊拍了拍胸脯,輕笑了幾聲,擺出一副灑脫、淡然的姿態。
“以長州為首的尊攘勢力已經退出京都。”
“這座城町已不像以前那般危險。”
“更何況,我的職務可是室長啊,是專管算盤和賬簿的。”
“我平日裡的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待在有重兵把守的屯所。”
“尊攘派的人若想對我不利,可沒那麼容易。”
從理想講到現實……艾洛蒂將其口才發揮至極致。
她的慷慨陳詞使在座的每一個人皆感敬重。
緩解兩個民族之間的隔閡……小小年紀便有如此宏大的誌向,實在是令人欽佩。
隻不過……不得不說的是,艾洛蒂的這番誌向,確實是太理想化了。
就如她剛才所說的——她的個人努力才不可能使如此規模的爭端發生根本性的改變。
但是,青登並不討厭這種“仰望星空,腳踏實地”的理想主義者。
就憑她那敢於實踐的勇氣,混吃等死的宵小之輩就沒有資格指責他們。
艾洛蒂語畢後,青登靜靜地轉動視線,直勾勾地看向安東尼。
青登也好,木下舞和艾洛蒂也罷,在座的每一個人都在靜待安東尼的回複。
果不其然——安東尼緊鎖眉頭,五官都快蜷在一起了,表情被強烈的猶豫所支配。
他的糾結心情,不難理解。
雖說室長並不需要站上前線,其安全係數相比起其他職務來說,無疑要安全得多。
但……每當想起尊攘派的殘暴,每當想起尊攘派對西洋人的深淵般的惡意,安東尼便感到齒根發寒,如芒在背。
艾洛蒂是他唯一的孫女,是他在這遙遠國度的唯一親人。
任由自家孫女離開安穩的“安全屋”,走入錯綜複雜的“叢林”……要讓安東尼在短時間內立即接受,實在是不大可能。
為了給他服下定心丸,青登以鏗鏘有力的堅定口吻說道:
“昂古萊姆先生,請您放心。”
“既然我敢延攬艾洛蒂,那我便有十足的底氣保障她的人身安全。”
“縱使是有百萬大軍來攻,我也絕不會讓艾洛蒂受到半點傷害的!”
安東尼:“……”
青登的激昂發言,確實是讓安東尼的表情變得好看了一些。
然而……他依舊保持沉默。
既不說同意,也不表示回絕。
眼見安東尼久久不語,艾洛蒂抿緊了唇。
少頃,她忽地發出乾澀的、自嘲般的笑聲:
“啊哈哈哈哈……”
“雖然我剛才一股腦兒地說了許多漂亮話。”
“但其實……”
隨著話鋒的突轉,她緩緩地低下頭,眼望膝前的榻榻米,就像是害羞了、不敢看人似的。
“‘緩和兩個民族之間的隔閡’……這隻不過是我的目的之一。”
“我的另外一個目的,則是出於完全的私心——我想要呆在熱鬨的、有師傅和舞小姐在的地方。”
“我討厭孤單。”
“我實在是不想再……”
言及此處,她的話音一停。
緊接著,便見她深吸一口氣,蓄滿力量與情緒:
“我實在是不想再孤零零地待在這棟大房子裡了……”
艾洛蒂語畢的那一瞬間,安東尼的神態變化像極了放在烈陽底下的冰塊。
那猶豫不決的神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散,轉而染滿慚愧、心疼的色彩……
……
……
大阪,某間茶室——
嘩——的一聲,桐生老板推開麵前的紙拉門。
陽光穿過門縫,鑽入室內,半空中的灰塵在光線的照射下閃閃發亮。
“……九郎,好久不見了。”
房內傳來蒼老的女聲。
桐生老板微微一笑:
“主公,我回來了。”
說罷,他跨步向前,邁入室內。
這間茶室的麵積雖不小,但裝潢卻意外的樸素。
包圍整座茶室的紙拉門都是市麵上很常見的種類,並非那種繪有豪華浮世繪的奢侈品。
室內僅有的家具,便隻有一扇描繪“水攻高鬆”的曆史名事件的屏風。
【注·水攻高鬆:豐臣秀吉的經典手筆,他采用水攻的奇策,攻陷了毛利家的高鬆城。】
這扇屏風的正前方,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婦人安然就坐。
這位老婦的身形很矮小,大約隻有一米五,滿頭銀發,不見半點雜色。
僅從外表來看的話,她至少也有八十歲了。
其五官雖不算是標致,但眉宇間卻縈繞著一股彆樣的英氣。
明明已值朝杖之年,但她就跟桐生老板一樣,眼中閃爍著絲毫不遜於年輕人的旺盛生命力。
乍一看去,這就隻是一位保養得當、氣質很好的貴婦人。
不過……能讓桐生老板喚上一聲“主公”的人……這位老婦的身份,已然是呼之欲出。
她正是木下舞的奶奶、葫蘆屋的掌舵者——木下琳!
木下琳揚起目光,從頭至腳地細細打量了桐生老板一番。
“九郎,一段日子不見,你臉上的皺紋似乎變少了。”
桐生老板莞爾:
“興許是因為最近總碰上高興的事情吧。”
“不是總有這樣的說法嘛——‘笑口常開,延年益壽’。”
就身份等級而言,他們倆是妥妥的‘君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