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隆”、“隆”的聲響,蒸汽戰艦推開海水、撞碎海浪,像極了不可名狀的恐怖巨獸。
漆黑且渾濁的煙霧穿過煙囪,飄向渺遠的天空。
八岐大蛇站在旗艦的船首,雙手緊握船欄,身體前傾,腦袋探出船舷,一邊看著越來越近的海岸,一邊哈哈大笑。
“很好!很好!就是這樣!筆直衝向海岸!再快一些!再快一點!”
站在其身旁的馬埃爾·德·奧爾良幽幽地提醒道:
“這已經是最快速度了,不可能再提速了。”
他前腳剛說完,後腳便有一個大浪自海底撲將而去,不偏不倚地直擊旗艦的船腹。
甭管是多麼巨大、多麼厲害的艦船,相比於寬闊無垠的大海都渺小得恍若芝麻。
霎時間,正麵承受這記大浪的戰艦開始劇烈地搖晃。
得虧八岐大蛇和馬埃爾始終緊握船欄,否則他們非得被甩飛出去不可。
麵對這等險情,八岐大蛇不僅沒有麵露懼色,反而開懷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大海喲!你就隻有這點程度嗎?這點小浪可殺不死我啊!”
馬埃爾聞言,表情頓時驟變,麵龐一沉。
“喂!大蛇!在大海上彆說這種晦氣的話!真的會應驗的!”
眾所周知,那些靠海為生的人,抑或者是頻繁出海的人,經常表露出迷信的一麵,比如吃魚時不能說“把魚翻過來”,要說“把魚轉過來”。
這些其實並不是什麼荒誕的迷信,而是經驗使然。
大海太過神秘、恐怖,以致乘船出海經常伴隨著難以言說的玄學。
久而久之,便有各種各樣的看似迷信的規矩流傳下來。
身為經常出海跑商的軍火商人,馬埃爾也算是半個水手了。
因此,他特彆忌諱這些不吉利的話語,特彆是這種直接挑釁大海的言論。
這時,濡女手提一件羽織,急匆匆地奔出船艙,衝向八岐大蛇。
“大蛇大人!這兒很危險!而且您不宜長時間地吹風!請回船艙吧!”
她說著拽起手中的羽織,往八岐大蛇的背上披去。
“不需要!”
八岐大蛇聳了聳肩,抖去濡女披來的羽織。
“我現在的狀態好極了!渾身熱烘烘的!”
“籌備多年的倒幕大計終於在今夜實施!”
“這麼美好的時刻,我豈能不身處‘首席’?哈哈哈哈哈!”
說罷,他抬起右胳膊,手指近在咫尺的海岸,氣勢十足地喊道:
“衝啊!登陸濃尾!為幕府敲響喪鐘!”
……
……
此時此刻——
旗艦,船艙——
這處船艙雖是專門用來裝載貨物的貨艙,但未嘗不可用來裝人。
在簡單地改造這處船艙後,奇兵隊的一部分隊士便居住於此。
艙外頭反複傳來“隆”、“隆”的海浪咆哮聲。
艙內頭的蠟燭有氣無力地向外散發昏沉的光線。
壓抑的氛圍……全艙上下無人說話,隻有呻吟與嘔吐聲時有響起。
有過乘船經驗的人都知道,乘船是一門技術活兒。
部分人對艦船與大海有著極高的“親和力”。
任憑船艦如何搖晃,任憑波濤如何洶湧,他照樣吃嘛嘛香,沒有半分不適。
當然,這些天賦異稟的猛然隻不過是極少數。
絕大多數人在未受訓練的情況下,貿然登船出海,肯定會感到極度不適。
相較而言,今夜的海麵還算平靜了。
既未刮風,也沒下雨。
不過,縱使如此,這一陣接一陣的波峰浪穀也足夠讓船艙內的奇兵隊隊士們喝上一壺了。
先是身體往上飄,接著又往下墜,周而複始,強烈的失重感支配五臟六腑,隱隱有種想要尿尿的感覺。
由此引發的腦脹、眩暈,令人難以忍受。
“嘔嘔嘔嘔嘔嘔嘔嘔!”
“喂!媽的!你吐我身上了!”
“你小子今天吃什麼了?怎麼這麼臭?!”
除了壓抑的氛圍之外,這處船艙的空氣中還彌漫著難聞的酸臭味。
滿地的嘔吐物……到處都是因暈船而喪失意識的人……
饒是身體強健的大劍豪桂小五郎,也難以抵禦這大自然的偉力。
“唔……!唔唔……!”
隻見他盤膝坐在船艙的角落處,麵白似紙,頰間沒有半分血色,五官因痛苦而緊皺作一團。
他雖未像其他人那般大吐特吐,但任誰都能看出,他現在的狀態奇差,隻怕是連站都站不起來。
“來,桂,把這藥膏擦到太陽穴上。”
高杉晉作忽然走到桂小五郎麵前,遞出手中的藥膏。
桂小五郎不明所以地接過這管藥膏,看了一眼後,有氣無力地反問道:
“藥膏……?這是什麼藥膏……?”
高杉晉作攤了攤手:
“我也不知道。這是井上君剛剛拿給我的,說是將其擦在太陽穴上,能夠有效地緩解暈船。”
井上君——即井上聞多。
文久三年(1863),井上聞多同伊藤俊輔等5人,受長州派遣,去英國留學。
下關戰爭開打後,井上聞多與伊藤俊輔一起緊急回國,主張武備恭順,嘗試進行和平交涉。
短暫的留學生涯,使他們的思想發生變化,從“盲目攘夷”轉變為“開國進取”。
像他們這樣的人,注定是為激進派所不容。
他們倆不僅沒能阻止下關戰爭的爆發,反而還被激進派斥為“吃裡扒外的國賊”。
事後,井上聞多不幸遭受激進派的暗殺,重傷瀕死,好不容易才撿回一條命。
在激進派的刻意打壓下,二人始終不得重用。
直至激進派倒台後,他們倆才總算迎來出頭之日。
現如今,他們已成為桂、高杉二人的重點培養對象。
此次作戰,茲事體大,關係著長州的未來國運。
桂小五郎和高杉晉作再三商討過後,決定讓伊藤俊輔留守萩城,主持大局。
至於井上聞多,則跟隨他們一起出海參戰!
聞聽是井上聞多送的藥,桂小五郎不疑有它,直接擰開藥管,擠出藥膏,塗抹在太陽穴上。
霎時間,一股薄荷般的清涼感以其太陽穴為中心,向他的額間、後腦勺蔓延,他頓時感到好受不少。
稍微精神些的桂小五郎,揚起視線,看向身旁的高杉晉作,以半開玩笑的口吻問道:
“高杉君,難不成你就是那種天生就受大海的眷顧、絕不會暈船的人?”
高杉晉作聽罷,嗤笑了幾聲:
“哼!怎麼可能啊!”
“我隻不過是比你們有經驗而已。”
“你忘了嗎?3年前,我遠渡重洋,去了趟上海。”
桂小五郎輕輕地“噢”了一聲。
“我差點忘了……確實是有這麼一回事兒……”
文久元年(1861),藩主毛利慶親(毛利敬親)允許晉作到海外視察。
次年二月,當幕府為前往上海進行貿易而派出“千歲丸”時,他便同薩摩藩的五代友厚和佐賀藩的中牟倉之助一起隨船前往。
6月初,“千歲丸”駛抵上海。
高杉晉作在上海逗留的兩個月裡,采取一切可能的辦法觀察中國形勢。
看著在津港裡麵穿梭競逐的外國商船;看著市街上鱗次櫛比的外國商館;看著從軍艦上下來執行任務的一隊隊外國水兵;看著隻對外國人免費開放的外白渡橋……高杉晉作感到憂心忡忡。
此趟“上海之旅”,徹底改變了高杉晉作。
他從跟久阪玄瑞沒啥兩樣的激進分子,變為像桂小五郎一樣的開明分子。
該年8月,高杉晉作一回到長崎,就自作主張匆忙代表本藩與荷蘭商人草簽了購買軍艦的協定,然而這不僅為藩裡拒絕,還被傳為一時笑柄。
“哎……真沒想到啊……”
往事湧上心頭……高杉晉作一邊坐到桂小五郎的身邊,一邊麵露感慨萬千的神情。
“當年那個每次提出‘購買軍艦,加強海防’,就一定會遭受嘲笑的混小子,今日竟乘坐黑船,踏上‘東征江戶,攻滅德川’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