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南宮山,東麓,奇兵隊本陣——
天空剛翻魚肚白,淡黃色的朝陽從東方群山背後緩緩升起,艱難地灑下微弱的曙光。
雲層很低、很厚,投下暗沉的陰影。
自昨夜起,關原的氣溫就直線下降,隨便哈一口氣就能噴吐出半透明的霧團。
即使是朝陽的曙光,也沒法驅散這逼人的寒意。
不出意外的話,今日多半會下雪。
令人矚目的是,眼下這惡劣的天氣跟奇兵隊大營的氣氛,倒是頗為契合。
營寨內外,安靜得瘮人……
上至軍官,下到普通隊士,全都擺出僵硬的表情,神態木然。
站哨的站哨,巡邏的巡邏,擦拭武器的擦拭武器的……無人言語,大家都機械地做著自己手頭的活兒。
假使定睛細瞧的話,便能發現其中的不少人臉色難看得厲害。
他們都是昨日服用了“決戰澱”的人。
事實證明,這藥丸的效用有多麼驚人,其副作用便有多麼恐怖!
“決戰澱”的藥效持續時間並無一個固定數字,是長是短,全憑個人體質。
甭管持續時間有多少,在藥效結束後,所有服用者無一例外,都會感到無比痛苦!
首先是肌肉酸痛,四肢百骸仿佛灌滿了鉛,稍微動彈一下就會感覺疼痛鑽心。
其次是腦袋昏沉,精神疲乏,就跟連續幾天沒睡覺似的。
一言以蔽之,全身上下無一處地方是不難受的,哪怕休息了一整夜,也不見好轉。
在分發“決戰澱”之前,高杉晉作並未隱瞞其副作用,無一遺漏地向全軍將士闡明實情,並且明確表示:是否在戰鬥中吞服此藥,全憑個人意願,絕不做強求。
明知這會付出不小的代價,卻依然有許多人毅然決然地吞服“決戰澱”!誓要跟新選組戰鬥到底!
八月十八日政變、池田屋之變、京都夏之陣……先後經曆了這麼多場爭鬥,新選組與長州藩的矛盾早就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
奇兵隊中有不少隊士跟新選組有著或直接、或間接的仇恨。
隻要能夠獲得跟新選組戰鬥的力量,哪怕是毒藥也甘之如飴……他們正是抱持著這樣的覺悟,才毫不猶豫地將“決戰澱”吞入肚中!
……
……
大村益次郎負手而立,麵無表情地注視遠方的南宮山山頂——更準確來說,是注視那插在山頂上的誠字旗。
在“決戰澱”的幫助下,他們總算是挺過了昨日。
如此固然可喜,可是……今日呢?
他們昨天用上“決戰澱”這一殺手鐧,也沒能徹底擊退新選組,僅僅隻是拖緩其攻速。
在新選組的猛攻下,他們被迫舍棄山頂,退守東麓。
複盤昨日的戰鬥,不難發現:昨日與前日一樣!都是原本大好的戰局,因某人的神勇而功虧一簣!
前天丟了至關重要的“高壁”。
昨天連本陣都丟了!
攻下這兩處地方的家夥,都是同一個人!
想到這兒,大村益次郎不禁沉下麵龐,捏緊雙拳,滿腔憤懣地在心中大吼:
——橘青登……你這個怪物……!
身為剛加入奇兵隊沒多久的新人,大村益次郎對青登的了解全部來自口耳相傳。
戰前,他滿心以為“我已經夠看得起他了”,僅僅隻是把青登歸類為“需要重點提防的對象”。
直至現在,在直觀地感受到青登的恐怖戰力後,他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錯得離譜。
橘青登才不是什麼“需要重點提防的對象”,而是“需要調動千人及以上的兵力,才能勉強擋住他的對象”!
用“一騎當千”、“勇冠三軍”等詞彙去形容青登,都顯得程度太輕而不當。
這種僅憑一己之力就能扭轉戰局的劍士……恐怕隻有70年前的“永世劍聖”緒方一刀齋能夠與之匹敵!
一念至此,大村益次郎不自覺地感到心情沉重。
儘管心生沮喪,但他很快就調整好狀態,連做了數個深呼吸,勉強平複心緒,繼續思索戰術、計策。
事實上,當前的戰況已相當明了。
直白的講:退無可退!唯有背水一戰!
沒了西麓還有山頂;沒了山頂還有東麓;可沒了東麓……那可就什麼都沒了!
倘若連東麓都失守了,那他們後方再無可憑仗的地勢險要,偌大的關原將徹底歸新選組所有。
屆時,新選組東上馳援江戶的道路將再無阻礙!
要麼守住東麓,要麼一敗塗地……換言之,今天是貨真價實的決戰之日!
昨天服用了“決戰澱”的將士們,今天都因副作用的影響而無力再戰。
頂多隻能勉強拿起武器,有些人甚至連站都站不起來了。
兵力嚴重不足……手頭上僅剩的牌就隻有聊勝於無的地利……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任憑大村益次郎有再多智謀,在無兵無將的情況下,也無計可施了。
——到此為止了嗎……
正當大村益次郎這般暗忖的這個時候,其身後忽地傳來焦急的喊聲:
“高杉大人!您怎麼起來了?請您快回床上休息吧!”
“少囉嗦,讓開。”
大村益次郎轉過身,恰巧與高杉晉作對上視線。
看著步履蹣跚,深一腳、淺一腳地朝他走來的高杉晉作,大村益次郎當場愣住。
“高杉先生,你怎麼來了?”
回過神後,他三步並作兩步地上前相迎,伸手攙扶住高杉晉作的雙肩。
隻見其身上纏滿麻布,麵色蒼白如紙,臉上青一塊、紅一塊。
跟仁王單挑,沒有當場死亡……世間鮮少有人達成這樣的成就。
實不相瞞,昨日在與高杉晉作告彆後,大村益次郎就已經做好了“餘生再也見不到高杉晉作”的心理準備。
沒成想,原以為必死的戰友,竟活著回來了……這實在是意外之喜。
是時,大村益次郎震驚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
隻不過,他雖未死,但他所受的傷卻不輕。
甚至用不著醫生的診斷,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傷勢很重。
青登最後使出的那兩記“肉彈衝擊”,使高杉晉作受了不小的內傷,脊椎骨更是險些開裂。
昨夜,醫生反複叮嚀:一定要靜養!能坐著就彆站著,能躺著就彆坐著,絕不可以劇烈運動!
然而……顯而易見,高杉晉作完全是把醫囑當作耳旁風了。
麵對大村益次郎的詢問,他扯了扯嘴角:
“我還活著呢。既然我還活著,自然要接著戰鬥。”
大村益次郎聞言,沒有多說什麼,隻深深地看了對方一眼後就默默地收回視線,一言不發,並沒有說出“請快回去休息吧”等諸如此類的忠告。
高杉晉作輕輕一扭身,甩開大村益次郎的攙扶,揚起視線,望向南宮山的山頂。
“大村先生,如何?有發生什麼值得彙報的事情嗎?新選組有動靜嗎?”
大村益次郎輕輕地搖了搖頭:
“暫無動靜。”
高杉晉作沉吟,一邊作思忖狀,一邊掏出望遠鏡,拉開鏡筒,遙望山頂的景貌,觀察新選組的動向。
冷不丁的,一小片白色物事旋轉著、輕飄飄地落入他的視界。
高杉晉作挑了下眉,放下手中的望遠鏡,舉頭看天。
一旁的大村益次郎也跟著抬起腦袋,眼望天際,口中呢喃:
“下雪了……”
先是零星的雪花,轉眼間就變為鵝毛大雪。
雪花越來越多,亂糟糟卷成一團,像極了密密匝匝的白色大網,徑直罩向大地。
看著這漫天風雪,高杉晉作下意識地把雙手塞進懷中——這是老練武人都會有的習慣。
在寒冷的天氣裡,需格外注意手掌的保暖,保證手掌不會凍僵,隨時可拔出武器戰鬥。
“在雪天作戰……倒是頗有幾分趣味。可惜呀,我的三味線不在手邊,否則真想在這風雪中彈奏一曲啊。”
高杉晉作的這番自嘲式感慨剛一落下,陡然間,山頂處傳來奇怪的喊聲。
高杉晉作和大村益次郎立即如條件反射般抬起手中的望遠鏡,向山頂望去。
人影湧動……身披淺蔥色羽織的新選組隊士們合力豎起一麵旗幟,就樹立在誠字旗的旁邊。
這麵旗幟沒有繪著家紋,也沒有彆的內容,隻寫了八個大字——
有死之榮,無生之辱。
……
……
南宮山,山頂,新選組本陣——
青登直挺挺地站在崖邊,手擎一根火把,一邊用火把烘熱雙掌,一邊遙望遠方的奇兵隊大營。
這時,近藤勇箭步如飛地奔至他身側,快聲道:
“各番隊悉已就緒。”
青登輕輕頷首:
“嗯,辛苦你了。”
說罷,他隨手將掌中的火把扔至腳邊,然後取下腰間的水筒,倒在火把上,澆熄了火焰。
就在昨夜,青登召集了所有還能動彈的隊長、副隊長,通報了今日的作戰計劃。
該計劃的主要內容,用一句話就能概括:進攻!進攻!再進攻!不遺餘力地進攻!不論發生什麼事情,不論出現什麼狀況,都要在半日之內徹底拿下南宮山!拿下關原!
事到如今,已經不需要再分什麼左、右翼了,也不需要再搞什麼戰術了。
直接命全軍如山洪般直衝而下,搗毀敵營!徹底擊潰奇兵隊!
正當青登準備轉身離開的這個時候,他身側突然傳來總司的喊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