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明知必死也依然戰鬥到最後一刻的高杉晉作,青登什麼話也沒說。
他深深地看了對方的遺體一眼,然後默默扯下身上的淺蔥色羽織,輕蓋在其上。
論立場,他與對方勢不兩立。
論交情,他倆完全不熟,從頭至尾就沒見過幾回麵。
儘管如此,青登並不討厭這位強敵——他配得上青登的禮遇。
這時,青登身後傳來急促的足音。
俄而,滿身血汙的藤堂平助撥開樹叢,閃身傳入這片布滿戰鬥痕跡的空地。
發現青登後,他忙不迭地喊道:
“橘先生,你在這兒啊!”
青登扭頭看他,省去寒暄,直截了當地問道:
“平助,戰況如何了?”
藤堂平助不假思索地快聲道:
“我軍已占據壓倒性的上風!隻是……敵軍的抵抗非常頑強!他們前仆後繼,且戰且退!我們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一定的犧牲!”
青登神情平靜地輕輕頷首,對於這樣的局麵,他似乎並不感到驚訝。
他走向一旁,撿回定鬼神的斷刃,鄭重地將其收好,然後扭身向東而去。
“平助,走吧,我們去給敵人最後一擊!”
“是!”
……
……
空氣中彌漫著鮮血的腥氣與火藥燃燒後的焦臭。
這些氣味混雜著雪霧與滾滾煙塵,彌漫山麓,使人艱於呼吸。
刺耳的喊殺聲久久不息,令人的耳膜幾近麻痹。
就兵力規模而言,此次戰役……即第二次關原合戰,遠遠算不上是一場宏大的戰役。
雙方總兵力連八千人都不到,無法跟雙方總兵力超過十五萬人的第一次關原合戰相提並論。
可論激烈程度的話,前者較之後者,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刀劍的寒芒在閃爍。
槍支的火舌在噴吐。
戰鬥未間斷。
死亡在持續!
一隻隻腳猛烈地踩踏積雪與堅硬的大地。
一個人倒下了,更多的湧上前來!
這是雙方都不容許退卻的戰鬥,這是真正的血戰。
茂盛的樹林中,到處是劈砍、槍擊、追逐、敗退。
潔白的雪地上,這兒鋪滿鮮血的紅,那兒染著火藥的黑。
劍士們砍翻槍陣。
槍手們扣動扳機,射倒迎麵衝上來的劍士們。
未等槍手們重新裝彈,撲湧上來的劍士們就結果了他們的性命。
銀裝素裹的山麓上,恍若赤浪的淋漓鮮血成了奪目的點綴。
兩軍將士緊抱作一團兒,難解難分,反複爭奪腳下的每一片土地,忽而向前,忽而往後;忽而撒開,忽而聚攏……瞬息萬變的戰場態勢,令人目不暇接。
奇兵隊固然英勇,可兵力上的巨大劣勢,使他們逐漸落入下風。
在新選組的連番衝擊下,奇兵隊的戰線逐漸不支,出現越來越多的漏洞。
便在這接連不斷的激戰之中,搶下“奪旗”之功的人,是近藤勇!
“嗚噢噢噢噢噢噢!”
近藤勇撐開雙臂,風車般掄舞手中的長曾禰虎徹。
刀鋒過處,潑灑出一捧捧血霧,殘肢亂舞。
一隊又一隊敵兵從四麵八方擁上前來,卻無一人能阻擋他的腳步!
近藤勇越戰越勇,口中不住地發出猛獸般的叱吒。
他一人有如分身成三人、五人,右衝、左奔、前突、後收,靈活地變換腳步與姿勢,使敵兵們的圍攻消解於無形之中。
在閃躲、防禦的同時,他瞅準時機,不斷遞出致命一擊。
長曾禰虎徹的每一次揮出,都必定有一個、甚至多個敵兵倒下!
不一會兒,這些擁上前來的敵兵們紛紛如野草般一茬茬倒下。
青登、總司等人的光芒太過耀眼,以致於有許多人遺忘:近藤勇可是天然理心流宗家的四代目掌門人!
單論個人實力的話,他毫無疑問是新選組的最強劍士之一!
今日的近藤勇,格外神勇——心中的那份“不甘”,極大地催發出他的戰力!
土方歲三親赴八王子,指揮千人同心抵禦法奇聯軍。
總司在昨日的戰鬥中戰至脫力。
自己最親近的兩位家人,都在這次的戰役中立下汗馬功勞,並且付出不小的犧牲。
而自己呢?
一念至此,近藤勇就不禁感到麵頰發熱。
雖無血緣關係,但他一直算得上是土方歲三和總司的兄長。
身為他們的長兄,他豈能落後於弟弟、妹妹?
在這份“不甘”的驅使下,他不知疲倦、不顧疼痛地揮舞長曾禰虎徹。
就在這時,就在又砍翻一夥敵兵的這個時候,他陡然瞥見一麵鬥大的一文字三星旗。
看著這麵極其顯眼的旗幟,以及散布於四周的營帳,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已然攻入奇兵隊的本陣!
他頓時抖擻精神,頭也不回地大喊道:
“這兒是敵軍本陣!勝利已近在咫尺!都跟緊我了!掃清眼前的一切阻礙!砍倒他們的旗幟!”
緊隨在其身後的隊士們齊聲呼號以作回應。
他們在近藤勇的帶領下,一路勢如破竹。
雖成為第一支攻入奇兵隊本陣的部隊,但他們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他們的人數從原先的上百人,減少到現在的四、五十人。
既然是敵軍本陣,那麼其守備力量自然不可小覷!
一晃眼,就跟蟻巢裡被驚動的螞蟻似的,一隊隊敵兵從不同地方、不同角落鑽出,殺奔向近藤勇等人!
近藤勇他們就像是汪洋裡的一葉扁舟,孤零零地迎擊四方八麵的澎湃海浪!
以寡擊眾……對尋常人等來說,這是巨大的危機。可對近藤勇而言,敵人的實力越強、數量越多,越能激發他的鬥誌!
天賦“孤膽”發動!
說時遲那時快,近藤勇短促地呐喊一聲,如怒濤般疾馳向前,快速揮斬手中的長曾禰虎徹,轉眼間就有三人倒在他刀下。
再度揮斬之際,又有兩人被砍翻在地。
在其精湛技巧的加持下,他有效利用收刀的動作,使其變為凶悍的攻擊。
在將長曾禰虎徹拉回手邊時,他順勢砍翻身側的一個敵兵。
他壓低上身,埋頭猛衝,反複釋出攻勢,砍倒每一個出現在其視野範圍內的敵兵。
即使噴濺過來的鮮血糊了他的眼,也不曾停下雙腳的步伐、手上的刀。
他將天然理心流的所有招式都發揮到極致,所向披靡。
終於,他成功殺至那麵一文字三星旗的跟前!
就在這碗口粗的旗杆進入其斬擊範圍的同一刹,他揚起刀身,刀舉右上段,斜劈而下!
啪——的一聲,他斬出一個平整的切口。
數米高的旗幟搖晃幾下後緩緩倒落。
近藤勇一邊強抑亢奮、激動的情緒,一邊高高舉起手中的長曾禰虎徹,刀尖指天,高聲大喊:
“敵軍本陣已破!”
看著這麵轟然倒地的一文字三星旗,近藤勇身周的隊士們,以及位置稍遠一些的隊士們,紛紛發出震天的歡呼,自發地喊出“欸!欸!噢!”的勝哄。
奇兵隊的旗幟倒了,可此地的奇兵隊隊士們卻沒有任何退卻之意。
他們似乎已經抱定戰死的決心,悍不畏死地攻向近藤勇等人,大有一副“即使是死,也要拉你們墊背”的氣概。
事實證明,氣勢果真是最重要的戰鬥素養。
在砍倒奇兵隊的帥旗後,近藤勇不禁心生喜意,原本緊繃的神經隨之一鬆,疲倦和疼痛跟潮水似的湧遍全身。
而這,便讓他自身的氣勢泄了一大半,短時間內無法恢複回方才的神勇狀態。
麵對敵兵們的猛攻,他的應對變得吃力起來,左支右絀。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
突然間,近藤勇身後響起嘶啞的喊聲——一名敵兵揮刀進身,氣勢如虹,泰山壓頂般猛劈近藤勇的脊背。
近藤勇來不及回頭,隻能在本能反應的驅使下向右撤身。
他的閃躲速度與對方的斬速,難分快慢。
讓人難以辨清是他先躲過去,還是對方的刀先砍到他。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把刀自斜刺裡伸出,替近藤勇擋開這記斬擊,然後在半空中劃出優美的弧線,砍翻了這名敵兵。
“勇,讓你久等了。”
近藤勇扭過頭,看清來者後扯了扯嘴角,露出半是無奈、半是戲謔的笑容:
“橘君,我算是發現了,你非常擅長‘及時登場’,總在最及時、最巧妙的時刻登場。”
青登微微一笑,翻動右腕,挽了個刀花,振去刀身上殘留的血跡,然後移步至近藤勇身旁,跟他並肩而立。
敵兵們組成半月狀的陣型,將他們倆包圍。
“勇,你還能戰鬥嗎?”
“不成問題!”
下一息,天然理心流的兩大劍士大踏步地走向麵前的敵群。
……
……
風雪漸止,雲層轉薄。
太陽緩緩攀升至天空的最高點。
和煦的暖意穿透雲層的縫隙,灑向人間。
從山頂到東麓的這一路上,鋪滿了殘破不堪的死屍!
既有身披淺蔥色羽織的新選組隊隊士的遺體,也有奇兵隊隊士的遺體。
今日,依舊有許多奇兵隊隊士為與新選組一戰,而毅然決然地服下“決戰澱”。
甚至有不少人像高杉晉作那樣,即使昨天已經服用了“決戰澱”,今天也毫不猶豫地將那紅色藥丸吞落入肚,抱定了視死如歸的決心。
在“決戰澱”的加持下,他們補足了兵力、士氣等方麵的不足,給新選組造成了極大的殺傷。
因此,乍看下來,根本分不清哪一方的屍體更多!
真可謂是用鮮血打造出來的一條道路!
儘管艱難萬分,死傷無數,仿佛整座南宮山都被鮮血染成了猩紅色,但如此巨大的犧牲,並非沒有回報。
奇兵隊的各條戰線終於抵擋不住新選組的猛攻。
此時此刻,遍觀整座南宮山,再也不見一個奇兵隊隊士的身影!
他們被新選組的隊士們驅逐出南宮山的地界!
雖然還有為數不少的殘兵,真要打到底的話,還能給新選組帶來不小的麻煩,但興許是收到了“撤退”的命令吧,他們不再戀戰,頭也不回地撤走了。
青登推測:在高杉晉作已死的當下,負責指揮奇兵隊的人應該是他們的軍師大村益次郎。
在全軍被趕出南宮山後,沒有熱血上頭,立即冷靜地下令撤退,保存僅剩的最後一點力量……對於這份果斷、英明的決斷,青登不得不給予極高的評價。
麵積廣袤的南宮山是奇兵隊阻擋新選組的最大依仗。
在廣袤的平原上根本擋不住新選組的攻勢。
假使在平原上開打,新選組的兩大王牌部曲——炮兵隊(十一番隊)和騎兵隊(七、十番隊)——將能獲得發威的機會。
更何況,當前的新選組還有會津鐵騎這一支客軍做助力。
平原可不比山地,沒有複雜的地形以供避炮。
姑且不論七、十番隊的突擊,光是十一番隊的飽和式轟炸,就足以讓奇兵隊人仰馬翻。
因此,對奇兵隊而言,失去了南宮山這一屏障,這仗也就沒有再打下去的意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