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車簾。”
始皇帝行筆不停。
以山羊毛做就的筆鋒在粗糙的竹簡上,勾勒出一個又一個簡體字。
時至今日,始皇帝早已完全熟悉了簡體字,朝中大臣上表奏章也儘數用簡體字所書。
原來的秦文大篆,則被封存在博士署中的高閣上,落上了厚厚的灰塵。
或許在數百年後,會有一些研究古文的學者踏入博士署,用力吹開上麵積壓了數十年的塵埃。
一邊抱怨著大篆為什麼這麼複雜,與簡體字毫無共同處。
一邊翻閱《簡體字大篆對照表》,努力呼應那個聞戰則喜的秦國,那個一統天下,坐擁四海的始皇帝,那個在史書隨便翻開一頁,就能看見其名的某個豎子。
“拒絕。”
嬴成蟜回頭。
他的視線聚焦點,是那盞放在桌桉上,有成人小臂粗細,火光靜緩燃燒暈染了整個車廂的特製蠟燭。
“大白天的點什麼蠟,毛病。”
五輛豪奢馬車都是一體式密封車廂,除了最前麵需要留出一個可以供上下馬車的車門,整個車廂沒有一絲縫隙。
當車門厚重布簾放下時,車廂會陷入純粹的黑暗,猶如被最深沉的黑墨浸染。
由於車廂設計是參照宮殿布局,堪稱古代的房車,內中麵積極大,一根普通的蠟燭燃燒都無法照明整間車廂。
唯有這種特製巨蠟,才能用燃燒自身釋放的光明將車廂照個大概。
嬴成蟜對這種車廂設計一直抱有微詞,覺得這就是一口大型棺木。
馬車外的天光流入本來隻有燭光的車廂內,始皇帝眼前明亮了不少,竹簡上原本有些暗沉的字跡恢複本來麵目,厚重。
“放下車簾。”
始皇帝加重語氣,就著明顯亮堂些的光線,瀏覽奏章文字速度明顯快上許多。
“若有賊人行刺殺之舉,你我已暴露在其目下矣。”
“我不怕,這世上無人能刺殺我。”嬴成蟜澹定得很,“武功高,就是能為所欲為。”
探出腦袋呼吸幾口新鮮空氣,覺得憋悶的嬴成蟜四處張望。
突然大聲叫嚷道“有沒有扔錘子的?彆砸錯了車!我們在這輛車上,刺殺刺準一點!”
長安君發什麼狂疾?
車隊中,坐在車廂內隨同始皇帝蠟祭的文臣武將皺眉想著。
時至如今,不管他們嘴上是不是還把嬴成蟜叫豎子,心中都不叫了。
“看,我就說你疑心病罷,馳道上哪裡來的刺客?”嬴成蟜轉頭對著始皇帝繼續嘲諷。
“嗯。”
沙沙~
柔軟的筆尖劃過堅硬的竹簡,勾勒,批改的聲音從未間斷。
車隊在不堵車的高速馳道上極速前進,一棵棵豎直生長的青鬆不斷地被甩在車隊身後。
雍城巍峨,高大的城池已經顯現了輪廓,這段並不漫長的馳道,馬上便要無驚無險地走完了。
通~
一聲沉悶巨響,自馳道兩側的一棵青鬆下方傳來。
煙塵炸起,塵埃在空中彌漫飄散。
待黃蒙蒙的塵土在重力作用下重回大地,聲響起處。
一個碩大無比,至少有七尺長的大鐵錘沉進了泥土中,砸進了大地裡,陷進去二尺深。
從此以後,江湖少了一把標誌性的武器——大鐵錘。
雍城。
嬴成蟜,始皇帝走下馬車,在下等候者隻有蓋聶,章邯二人。
嬴成蟜挑了下眉毛,快步行到蓋聶旁邊低聲道“越女呢?”
蓋聶還沒作答。
一身飄逸黑衣,戴著鐵麵的越女便舉著嬴成蟜的手牌被郎官們放行,行到嬴成蟜身邊。
始皇帝看了一眼越女臉上的猙獰鐵麵,眼中閃過一抹好奇。
這便是能治成蟜《黃帝》的越女?
沒有多說話,在章邯帶領下,一眾郎官們的簇擁下,當先進入了雍城。
嬴成蟜跟在始皇帝身後,故意落後了兩個身位,一邊走一邊和跟在身後的越女道“出事了?”
出行之前,嬴成蟜要越女先在前巡行一番,排查一下,這也是嬴成蟜在車廂中肆無忌憚的原因。
越女輕功之能不下於荊軻,劍術之高不輸給蓋聶。
有越女在前趟雷,嬴成蟜一點都不帶怕的。
“發現一個刺客,一劍殺了。”
越女言簡意賅。
“還真有刺客,嗬……”
嬴成蟜輕笑,沒有在意,快走兩步趕上始皇帝,眼看要和始皇帝並肩而行。
“長安君不要僭越。”蓋聶冷硬道。
嬴成蟜瞪了蓋聶一眼,故作不悅地道“記仇是罷?”
自從他說過一次蓋聶僭越,每次他和始皇帝一起走蓋聶都會提醒他。
隨口閒聊的嬴成蟜並不知道,死的那個刺客叫大鐵錘。
當年荊軻,大鐵錘在易水河畔沒能夠會晤,大鐵錘便在青史上少了一筆。
後來在鹹陽嬴成蟜下令捉拿張良之時,如果大鐵錘輕功再好一些,能夠追上荊軻,與荊軻打個照麵。
在荊軻引見下,或許現在也能成為長安君府的一員沒有代號的門客,或許也能夠在青史上留下真實名姓。
但人生沒有或許。
大鐵錘死了。
死的悄無聲息。
死的輕於鴻毛。
但他絕對不會是最後一個因為刺殺始皇帝而死的人。
始皇帝一統天下,侵占了上位者利益,為六國餘孽恨之入骨。
想殺始皇帝的人如過江之鯽,數不勝數。
馬上,嬴成蟜也將迎來這樣的遭遇,甚至比始皇帝的處境還要惡劣。
始皇帝侵占的是六國貴族餘孽的利益,而這些已經亡國的六國貴族餘孽失去了國家,隻能像是陰溝的老鼠一般做做刺殺的行動。
而嬴成蟜接下來要侵占的既得利益者,大多數都在秦國身居高位,位高權重。
雍城也和鹹陽一般熱鬨。
家家戶戶門前也都有桃木枝,都有神荼,鬱壘。
空靈沉重的鼓聲,和沉悶接地氣的敲擊木板聲也是不斷響起。
這裡和鹹陽的區彆是,雍城人會比鹹陽人更加興奮一些,因為這裡是始皇帝舉辦蠟祭的地點。
國之大事。
在祀在戎。
在古人眼中,一個國家最重要的事就是祭祀和打仗,而祭祀還要排在打仗前麵。
在文明沒有那麼發達,生產力嚴重不足,人民比較愚昧的古代。
人們對天,地,神,鬼這些事物又敬又怕。
天氣乾旱是老天爺發火,哪裡地震是後土娘娘生氣。
豐收的年是穀神後稷功勞,戰爭勝利則是戰神黃帝保佑。
不管什麼事,古人都能聯係到天,地,神,鬼這四者上麵。
天,神,神,鬼,比秦朝的秦律範圍還要廣大。
每年的蠟祭,都是秦朝最盛大的大事。
秦國君王會在雍城中心的那個祭祀天地的高台上,朗誦著祭文。
那高台要有三丈還高,秦君站在那麼高的地方,足以讓方圓十裡的百姓看到。
按理說那麼高的高台,講話聲音傳到下麵應該很小了。
但每年蠟祭,高台上的秦君話語聲都會洪亮異常,高台下聽著的百姓能聽的真真的,這自然也被當成了神靈偉力。
秦朝蠟祭的流程不複雜,畢竟老秦人從不饒舌。
首先就是始皇帝帶著文武百官,自鹹陽趕到雍城。
然後拿著九卿之一——主管祭,禮的奉常所寫的祭文,登上高台念誦。
高台上會擺滿各種祭品,食物類以豬,鹿,羊三牲為主,以鹽、黍米、酒佳肴為輔。
念誦完畢,始皇帝的任務就完成了,接下來是伶優的事。
小部分伶優則會披上獸皮,這叫做“屍”,代表著他們就是神靈。
大部分伶優會表演著各種各樣的舞蹈,唱著好些他們自己都不明白的歌謠,取悅神靈,祈求天地。
民眾就要開始跳擬獸舞,一種很古老很原始的舞蹈,他們模彷動物的舉動來驅除疾病和惡鬼。
神,鬼文化一直伴隨著中華文化的發展,基本上所有的朝代都認為春節這天一定是有神鬼降臨。
等到這一整套流程完畢,庖廚,侍女們就會將祭品分發給民眾,大家開始宴飲。
因為秦律平常極其嚴苛,比如禁酒,比如不需隨意攀談,比如不許吃牛肉等等。
蠟祭這一天百無禁忌,就顯得尤其可貴。
既能滿足口腹之欲,也能大肆歡笑釋放精神壓力。
在雍城所有民眾都敬仰,期盼,迫不及待的眼神中,始皇帝來到了祭天高台下,踏上了登高台的第一個石階。
民眾們歡喜雀躍。
文武百官靜候侍立。
一動一靜,涇渭分明。
在越發沸騰的鼓聲,敲門板聲中。
在始皇帝回首的嚴厲,警告眼神下。
嬴成蟜深歎一口氣,無奈地點點頭。
始皇帝滿意回首,踏上了高台第二層階梯。
嬴成蟜緊跟其後,踏上了高台第一層階梯。
“王上後麵怎麼還跟了人,去年也有人乎?”
人群中,一個嘴都快咧到耳根子的男孩問著身旁的阿父。
“沒有,今年王上不是一統天下了,叫個人跟著和祖宗證明一下。”
阿父一本正經地回道,在兒子“阿父你怎麼什麼都知道”的崇拜眼神中飄飄然。
大多數雍城民眾並不清楚登上這座高台意味著什麼。
哪怕他們每年都在此參加蠟祭,參拜天地,大吃祭品。
而小部分知道意味著什麼的民眾則會給身邊的人科普。
“隻有王才能登上高台,王上身後的應該是長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