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之時,秦律並非如此。”呂不韋渭然歎息,有感而發。
以雜道治理天下的呂不韋執政時,鹹陽商賈雲集,販夫走卒,達官顯貴,平民百姓都集於鹹陽,鹹陽是天下一等一的繁華之地。
如揚灰者剁手,行於路者不能大聲言說這樣的律令都被刪減。
大秦在當時雖說還是以法家治國,以秦律治國,但此法乃呂不韋所立之法,不是商君之法。
呂不韋這言語聲音並沒有刻意低小,李斯聽了個清楚明白。
此人在秦國做過官。自衛鞅入秦後,秦國一直以法家治國,此人言語老氣橫秋但行路無礙,總不至於在衛鞅前事過秦。
呂不韋所執時間不過寥寥數年,兼呂不韋反叛身死一事鬨得響動太大,天下皆知,博聞強記的李斯思維就沒有往那方麵想。
“你便是憑借妄言而為長安君門客乎?”
李斯其人年歲不高而至左丞相,官位爵位都不是靠水磨功夫,而是憑著敢說敢做作為,對與其作對之輩向來不假辭色。
在李斯說著話的當口,呂不韋手覆在臉上麵具兩邊。
李斯話語言畢,遮蓋呂不韋真實麵容的麵具已被取下一半。
李斯不甚在意地等著呂不韋露出真麵目,王綰也是。
他們既然不想要放權,自然對這件事並不在意。
兩人一個是自始皇帝微末時就輔佐的內政老丞相,一個是始皇帝近來眼前的紅人乾吏。都自忖無論麵具下是何人都不能壓住自身。
“當初老夫倒確實是因為你那番妄言,才收了你做門客。”
麵具摘落,呂不韋真容暴露在李斯,王綰兩人麵前。
雖然十年前那頭烏黑長發如今已儘數化作風霜,那張臉上也多了許多有著深深溝壑的皺紋。
但呂不韋的臉部輪廓和整體麵貌是沒有太大改變的。
老人一臉淡笑,看著李斯無法掩飾的動容神色。
輕聲道“十年未見,不想你連老夫聲音都聽不出來了。老夫言在位時秦律並非如此,可是妄言?”
李斯苦笑一聲,拱起手低下頭,腰身微躬拜了下去,道“李斯見過主君。”
十數年前,李斯跨越山河萬裡自齊至秦,胸中藏著滿腹經綸要賣與秦王一個好價錢。
但秦王是何等的身份,豈是一個身份低微的稷下學宮學子想見就能見的?
縱使李斯頂著荀子親傳的身份,縱使李斯在稷下學宮曾辯論滿堂闖下偌大名頭。
可他好不容易造下的勢在沾染了東海的海風後,越向西行,就越是稀薄。
及至過了函穀關,被秦人直衝霄漢的血氣一衝,就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在朝無人,在野無望的李斯想要麵見秦王,這條路比自齊至秦的萬裡長征還難走。
李斯在鹹陽宮門前徘徊過數日,差點被廷尉府當做刺客拿了去。
也耗費身上所有錢財去求取當朝貴族,但他重金購得的禮品連貴族裡的管家都看不上。禮物被隨手丟出去的時候,還被不耐煩地說了一句“楚鼠安敢堂然居鹹陽。”
走投無路的李斯苦笑著準備一路回轉稷下學宮,六藝具備,滿腹經綸的他縱使胸有溝壑萬千,奈何連鹹陽宮的大門都進不去卻也無從施展。
他在鹹陽酒肆大醉一場,狂笑放聲,言說“斯原以為秦國有一統之兆,秦王有鯨吞宇內之勢。今觀之與六國何異耶?皆乃座上枯骨。”
此時正是呂不韋執政之時,秦國法令並不嚴苛。
但公然藐視秦國,藐視秦王。若不加以管製人人效仿,國之威嚴何在?王之威嚴何在?再寬鬆的法令也不會放任這種人自流。
李斯因言獲罪,被抓住丟進了廷尉大牢。
若非呂不韋審理之時發現他是荀子門生,起心動念見了一麵,知其乃真才實學之輩而非沽名釣譽之徒。
收了其為門客免了其的罪過,驪山就要多了一名優秀刑徒了。
直到呂不韋死時,這主君與門客的關係也未曾間斷。
王綰見到呂不韋容貌,聽到李斯稱呼,驚怒站起。
就要大聲呼喝招相邦府府兵進來,將呂不韋捉拿送入鹹陽獄。
老丞相須發皆張滿眼滿臉都是怒意,對呂不韋懷有強烈敵意。
但其性格心思沉穩,看著呂不韋穿著的長安君府衣著,手中拿的那個如假包換相邦印。
話一出口,從搖人變成了怒罵。
“亂臣賊子,真該殺也!”
呂不韋笑著把相邦印拍在王綰麵前,手指頭指著那上麵少府所刻的大字,一雙眼打量著王綰身上衣著。
“這套官服倒是比那舍人裝扮強了不少,跟了陛下這麼久靠著辛苦熬到這個位子你也是苦勞不少。老夫不管你對我怨尤多重,仇恨多深,這相邦印就擺你麵前。我言,你聽,可為之否?”
王綰雖然常常自言沒為秦國立下什麼功勞,外事不明隻能做些內政瑣事,但任誰都知道這是自謙之詞。
誰要是把這話當做真的來聽,那不是愚蠢就是作對。
呂不韋一番言語與王綰自謙之詞差之不多,王綰卻是臉色極不好看,誰也不樂意被人貶低。
他頷下胡須連翹不已,嘴巴如機關槍口,言語就像是那不斷射出的子彈。
“綰聽爾言?聽你這死人言語?犯上作亂密謀造反該夷三族!你還當今時是往昔?朝堂上都是你安插的黨羽和親朋乎?綰這便入宮稟明陛下,要你屍首分離。你滿地亂滾的頭顱若是還能說出話來,綰可滿足你臨終心願!”
王綰一把推開呂不韋,氣衝衝地奪門而出奔鹹陽宮而去,出門時用力甩下來的門扉砸的門框都要起裂痕。
呂不韋看著緊閉的房門,會心一笑,暗道王綰能上位除了君上所說的統籌之能,應還有這審時度勢的玲瓏心思了。
哪有多少人在急怒攻心的上腦情緒下,還能記得把門扉關上以防呂不韋身份泄密。
觀人聽其言語效用不大,觀其行事及行事造成的結果才可剖析一二。
“你不去鹹陽宮?”呂不韋坐在王綰剛剛起身鋪有繡虎軟墊的太師椅上,笑看向李斯,道“再不去便失了先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