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大雨過後,就是官道也有些泥濘不堪,不論是策馬還是乘車都有些不便,常人不會選此時出行。
官道三十米長的一截,隻有一頭渾身滿是腱子肉的大青牛,牛蹄上占滿了黑泥,很是穩健地一步步行走,拉動對於其而言不甚沉重的車廂,雨後官道上留下兩道車印轍。
坐車廂外側,手中握著韁繩的車夫頭發黑白參半,看上去年齡很大了。實際上車夫年齡也不小,前兩年剛知了天命。
穿著粗麻衣衫的老車夫駝著背,身子頂身後車廂柱上,微微回首對著車簾道
“老師為何要乘牛車呢,想要儘快離開韓地,當乘馬車才是。”
牛車舒適,馬車迅捷。
沒有聲音回應,似乎車廂內並沒有人似的,老車夫是自言自語。
老車夫側著耳朵聽了半晌,什麼也沒聽到。等到新的車轍印又長了數十米,又忍不住側首,聲音稍微大了些。
“半盞茶才走了不到五十步,這牛車實太慢了些,弟子還是給老師換馬車罷。留韓地時間越長,老師便越危險,需長安君未大索前離開韓地才是。”
耳朵緊貼著布簾,依舊和剛才一樣,沒有得到任何反饋。要不是老車夫親自將老師送進車廂,隻會認為這是一個空車。
老車夫有些擔憂了,他一手握著有些粗糙韁繩,一手抓了抓稀疏頭發,第三次轉首道
“老師可是擔心弟子年邁之軀,馭不得馬?”
明明和馬車內的老師隻有一簾之隔,但老車夫再如何急切,從始至終也沒有掀開過車簾的想法。
“你還是和以前一般嘴碎,吾既不言,便是不願答之,怎再三相問?”
老車夫終於聽到回應,笑得很開心,如同一個稚童。
“孔子說敏而好學,不恥下問。弟子以為,愛問正是弟子優點。”
“我早戒過你,不知具體涵義的話語不要引用。敏而好學是說天資聰敏而又好學,你天資並不聰敏。但這句話倒還好,自誇丟臉也是丟你的臉。可不恥下問這四個字,是說不以向不如自己的人求教而感到恥辱,你是說老夫你之下?”
老車夫臉上立刻一片惶恐,就像說話人不是坐車廂內,而是坐車廂外,他旁邊,能看到他臉色似的。
“弟子斷沒有此意!”
“我知你沒有,這若是不改,對你日後……罷了,汝都年過半百,也沒有幾多日後了,倒也沒有改的必要……”
老車夫聽到這半詛咒的話語沒有生氣,略有些落寞道
“弟子愧對老師名號,不配為鬼穀門生。”
老車夫是鬼穀子王禪最後收的弟子,按照後世叫做關門弟子,是要開宗立派,繼承衣缽的。
但彆說和鬼穀子門下,優秀如龐涓,孫臏,蘇秦,張儀,樂毅這些,能攪動諸國風雲,名聲天下大噪的人傑比擬。
就是和鬼穀子那些隻能顯赫一地的普通門生相比,這個天下沒有留下名姓的老車夫都比不過。
其他門生一個時辰能學會的知識,老車夫一晝夜也不能學會。老車夫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老師會收了自己這等愚鈍不堪的人做弟子。
日頭西斜,大地鋪上一層暖橘色。
這個年代的官道能保證道路上略顯乾淨已是不易,道路兩旁的雜草沒人顧得了。道路的實用價值都不能保證的情況下,所謂的美觀鳥用沒有。
料峭秋雨微微寒,秋雨過後的清風也帶上雨水寒氣,吹的雜草低頭沙沙響,吹的老車夫哆哆嗦嗦拉緊麻衣。
“長安君不會追出來。”
老車夫張嘴灌入些許冷風,句僂的身軀挺直了些,像是過去那十幾二十年一般,謙卑,恭謹地道
“請老師解惑。”
言說完,忽然想起了自己資質,神情便又加上了一絲沮喪。
“弟子愚鈍,老師詳說也不能知曉,不問了不問了。”
“長安君出身微末,其心性王室雖然幾經磨煉,但終是有抹不掉的腐仁。其曾言太子嬴扶蘇沒有王霸之氣,仁義過盛不能繼二世之位。其實他自身也沒有比他大侄子強甚,五十步笑百步罷了。其言我為禍源,首次見我之時或想殺我,能殺我,會殺我……”
劈啪~
老車夫用力摔了一下鞭子抽打大青牛上,大青牛吃痛止步,牛角向天長嘶。
哞~
聽到老師被稱為禍源,還被他人動過殺心,老車夫很生氣。但老師說話,他又不敢大聲喝罵得打斷老師說話。就隻能用力抽了一鞭子青牛,以泄心頭憤恨。
鬼穀子早就知道關門弟子什麼心性,話語聲一點未停,完全沒被影響乾擾。
“……但我已與其相處數年,長安君府深居簡出,本分守己。於情於理於心,他都不會殺我,更彆說昨夜親口與我說不能殺重童子了。
“其從前向我言說過,若我逃脫就逃的快一些遠一些,讓他追上找到必殺。他是個豎子,也是個信人,既然說追上,找到必殺。那麼為了不殺我,就不會追出來。”
這番話雖然有些拗口,但基本上已經是把原因說了一個透徹。換做任何一個鬼穀門生,都能聽得清楚明白,知道這其中真意。
但老車夫,沒聽懂。
他溝壑甚深的臉上浮現苦惱,赧然。
“老師,弟子未明了……弟子是不是不應該問了?”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老師,這句話又是何意?”
“……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這是智慧的表現。”
老車夫喜形於色。
“老師誇我聰慧?”
他從來沒聽老師這麼誇過自己。
“聽話聽音,鑼鼓聽聲,老夫是讓你哪裡不明白趕緊問。”
大青牛身上鞭痛隨著時間,已是減弱少許。
不記仇,勤勤懇懇工作的大青牛再次邁開蹄子。甩著蹄子上的黑泥,拉著身後的車廂向前行進,向著韓地之外行進。
車廂上,數百歲的鬼穀子耐著性子,給五十二歲的關門弟子解惑。
牛,車,人,都渡上了一層澹澹的,略微泛紅的金邊。
太陽變大變近,要落山了……
潮濕道路中泥土的水分日益流失,漸漸乾涸下來,車輪陷下去的幅度變小,車廂上的交談聲慢慢熄了。
突然,老車夫的問詢聲音再度響起。
“老師,長安君長什麼樣子?”
“你問這做甚?長安君額上沒有長四個肉痣,也不是雙眼各二童孔。僅以言語,很能形容出其容貌。”
“老師說的是極,弟子的錯,弟子沒想到。”
老車夫急匆匆道歉,勒緊韁繩,大青牛知曉主人心意不再抬蹄,四蹄淺陷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