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映說完,緩緩低下頭去,不再看天子劉端。
劉端霍然站起,單手顫抖的指著何映,嘴唇翕動,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他驀地想起,自己還是在無憂無慮的孩提時代,總喜歡在龍台的進禁宮各處亂跑一通,當時哥哥劉融為帝,兄弟之間的感情非常好,劉端年幼,也樂得做一個逍遙王爺,所以那段日子是劉端最無憂無慮的日子。
他還記得,那年冬季的龍台,冷得特彆早,雪下得很早,也很大。一夜漫飄零,次日平明,整個龍台銀裝素裹,雪壓紅梅,紅牆金甍的禁宮更顯得彆有一番韻味。
當時不過孩童的劉端便撒歡地在禁宮的雪地中到處亂跑,由於大雪覆蓋了整個禁宮,把各個大殿的台階也全部遮擋住了,年幼的劉端如何知道?
於是,一不小心,腳下濕滑,被台階絆倒,若是真的摔倒了,便會從龍煌殿高高的台階上直滾而落,後果不堪設想。
然而就在這時,他的眼前人影一閃,卻是一個少年,輕舒猿臂,將他穩穩地抱住,他這才不致摔倒。
劉端到如今都還記得。
那個大雪的紅牆金瓦的恢弘大殿前。
那個少年,白衣勝雪,衝他微笑,笑容如和煦的微風,融化這世間至厚的冰冷。
那大抵是劉端以逍遙王爺,聖上皇弟的身份過的最後一個歡樂而沒有煩惱的冬季了。
他記得,那個白衣如雪,笑容如風的少年,姓賀名日央,他告訴自己名字的時候,指著冬日湛藍天空灑下的陽光,微笑著說。
我叫賀日央,日出天之央的意思。
於是,劉端生命中最後一個完美的冬季,除了自己的皇兄劉融的陪伴之外,整個冬季,還多了這個名叫賀日央的白衣少年。
後來,劉端才知道,這賀日央也是當朝皇族外戚,他的叔叔便是大將軍賀思退,如今自己同父異母的皇兄的親舅舅。
好多時間,他都無比的懷念那個冬日,懷念自己的皇兄,還有那白衣勝雪的少年。
賀日央
第二年,春日並未給劉端帶來希望,反而是無儘災難的開始。
先是大將軍賀思退為了謀求誅滅當時的八大宦官閹黨,秘密調沙涼太守王熙進兵龍台勤王,未曾想到的是,那八大宦官及其黨羽竟不知於何處得知了這個消息,便率先發難,逼賀思退的姐姐,當朝賀太後宣召賀思退進宮,賀思退見是姐姐宣召,不疑有它,不做防備前往,卻在半路,遭遇閹黨截殺,身中二十八劍,橫死於大內。
然後是整個外戚賀家上至太後賀氏,下至其宗族內的嬰兒,一個不剩,全部由八大宦官逼迫著當時天子劉融下了滿門抄斬的天子詔。
劉端自然是出不得禁宮去的,卻聽那些以外出采買為由,實則溜出去看抄斬賀氏一門的小黃門講,當時的情況慘不忍睹,賀氏上下四百餘口,一個不剩,無論男女,統統做了無頭鬼。
血流殷殷,竟讓斷頭台角落的那一株大桃樹上的桃花,都黯然失色。
劉端那日自己偷偷地哭了很久。
賀家其他人生死他不管,可是他明白,世間再無那白衣勝雪的少年。
他叫,賀日央。
再後來,沙涼狼兵在王熙的率領下,殺入龍台,誅殺了八大宦官及其黨羽。
然而那王熙狼子野心,見賀思退已死,天下皆不能製,便起了謀逆篡權之心,先是找個由頭,廢掉了當時的皇帝劉融,給了個偏遠之地的侯爵。
而令劉端做夢都想不到的是,王熙看中的當皇帝的人,不是旁人,而是自己。
那日春光如沐,桃花灼灼。
年幼的劉端,一身袞龍袍,乘
著天子車輦,依依不舍的送彆著自己的哥哥劉融前往他偏遠的封地。
自己還小,他遠遠不知道所謂的封地,自己的哥哥再也不可能走得到了。
可笑當時的自己,還在那盛放的桃花之下,揮舞著雙臂,一遍一遍的說著,哥哥保重,弟弟等你回來看我
也是那個時候,劉端才意識到,自己這個所謂的皇帝,似乎跟彆的皇帝不太一樣。
因為他隻是在桃花下多站了一時,多望了哥哥一眼,一旁一個醜陋的老太監便已然不耐煩地催促他。
聖上,早些回宮罷,這樣王太師也好放心才是!
自此之後,劉端再未見過自己的哥哥劉融,直到三個月後,哥哥暴病而亡的消息,傳回了京都。
也是從那年開始,皇弟變成了皇帝,劉端的臉上失去了無憂無慮的笑容。
那年的桃花,是血染成的紅。
回憶很痛,因為鋒芒如刀。
劉端緩緩地閉上眼睛,頹然地坐在龍椅之上,一臉的淒然和滄桑。
「你說你姓賀?豈有此理!」劉端逼迫著自己平複心情,然後沉沉地道。
何映跪著,神情平靜道:「奴才之前的確是姓賀,千真萬確聖上難道疑我麼?聖上難道忘了當年」
劉端的驀地睜大了眼睛,有些歇斯底裡地吼道:「住口!住口!住口!賀日央已經死了!賀日央死了!他的血,染紅了那年的桃花!」
說著,他點指著眼前默默跪在地上的何映,冷然道:「說!你到底是誰!怎麼會知道賀日央的,是誰告訴你的!你這樣做到底有什麼目的!你們騙朕!你們都來騙朕!」
何映緩緩苦笑,歎了口氣,並不多做解釋,隻輕聲問道:「聖上,還記得我如今的名字麼?」
「如何不記得,你叫何映」
何映苦笑,喃喃道:「嗬嗬何映何映多好的名字啊」
說著,他抬頭微笑,看向劉端。
刹那間,時光仿佛流轉,又仿佛凝固在了那個冬日。
那個大雪茫茫之中,那個白衣勝雪的少年,微笑如風,他告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