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儀聽罷,麵色有些為難,過了一會才支支吾吾道:“陛下,嘉靖四十四年,黃河決堤,潘河漕主複故道,朱尚書主開新河。”
“隆慶五年,朱尚書還彈劾過潘河漕……”
朱翊鈞哦了一聲,恍然大悟。
高儀這是想起用潘季馴,但是顧及朱衡的反對,來詢問自己的態度——畢竟朱衡頗得聖眷。
朱翊鈞沉吟片刻,一時半會也拿不定主意。
這種想法直接的技術官僚,因為方案理念產生了分歧矛盾,反而不好調和。
思慮了半晌,朱翊鈞還是有了決意:“那就複起潘季馴吧,朱尚書那邊,先生不妨略微安撫一番。”
誰讓朱衡脫不開身呢,又是要造船,又是在弄鹽票,火器的事情也要他上心。
治河這種要去現場的,也隻能讓潘季馴上。
高儀得了準信,立馬知道怎麼做,連忙表態道:“朱尚書碩德長者,理當會為國事考量。”
這次見皇帝沒再說話。
高儀便恭敬地退了出去。
過了好半晌,朱翊鈞看著高儀離去背影歎了一口氣:“大家都相忍為國嘛。”
朱翊鈞搖了搖頭。
這才招手,讓人去請申時行進來,又喚張宏到近前。
朱翊鈞後仰躺倒在椅子上,趁著這點空隙閉上眼睛養神:“說說針工局那幾個局司考成的成效吧。”
張宏低眉順眼走到皇帝身後。
雙手放在皇帝的太陽穴上,輕輕揉按起來。
嘴上則是輕聲彙報:“陛下,這一年裡……”
朱翊鈞先還在細聽著,而後便覺得聲音漸漸模糊,越發聽不真切。
等到申時行被請入承光殿的時候。
便看到張宏豎起手指放在唇邊,申時行定睛一看,皇帝赫然是睡了過去。
他連忙低下頭,跟著張宏,緩緩退到了側殿等候起來。
整個承光殿內,隻剩下朱翊鈞輕微的呼吸聲。
……
九月初六,白露。
金秋九月,氣候逐漸涼爽了起來。
因為栗在庭的橫插一腳,讓湖廣之事懸而未決,官場、宗藩已經是急得不行了。
各藩、官吏等連連上奏。
或曰“臣入楚,謁陵,聞駢戮諸宗,時祖陵地震,連日夜,武昌、漢陽、荊州、德安同日地震者亦各數次。”
或曰“戮後,各家灶釜皆有篆文,老幼駭傳。”
或曰“提兵親捕,惟恐其不儘;駕言謀反,惟恐其不戮。”
紛紛椎心泣血請求“惟願皇上憫死者而念生者,開生者之路,以補死者之冤。”
總而言之,就是彆再牽連了。
在這種焦灼的情形下,中樞的第二道詔書,終於如期而至地送到了湖廣,並且收歸欽差符節印信後,所有人都大大鬆了一口氣。
隻可惜栗在庭的抗旨,並未在中樞掀起什麼波瀾——說是中書舍人鄭宗學擬旨不慎出現了錯字,被給事中封駁,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好在最後還是意思了一下,將其貶謫到了福建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
也算是出了口氣。
巡撫衙門外,梁夢龍聽著天使抑揚頓挫誦念著聖旨,不著痕跡看了一眼栗在庭。
見其神態自若,也不由佩服。
清貴言官,外放,可不是隻看品階的。
如今栗在庭遭逢外放,卻神色泰然,這風姿,實難不讚歎。
當然,他頻繁看向栗在庭,更多的,還是怕其人又弄出什麼事端,再出變故。
天使繼續稱讚著幾名欽差用心任事,並且將鄔景和處置宗室的方案全盤落實。
眾人聽後見怪不怪。
看到內臣以及宗人府、戶部的官吏隨行時,眾人就知道這是來接收宗產的。
隨後天使又表示。
皇帝聽取了禮部、刑部、大理寺等各部司的意見,酌情對各藩減少懲戒。
隻將岷王、武岡王、東安王等親眷,發往鳳陽高牆圈禁。
而武岡王與東安王,則是檻送京師,待告慰宗廟後,再明正典刑。
至於楚宗幾名遺腹子。
中樞震怒,下令徹查,務必不能使其有一絲一毫可能玷染天家血脈。
未有定論明證之前,暫由通山王府及宗人府代掌楚藩。
至於怎麼查,又什麼算定論明證,那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在這之前,楚王之位,就先空懸著了——畢竟還有可能是楚王血脈的,總不能隨便移嫡嘛。
這什麼意思,明眼人都聽得出來。
這一出偽楚王案,在楚藩除國之前,是彆想有定論了,往後恐怕也彆想有楚王了。
至此,岷王以謀逆除國,家眷發往鳳陽高牆,沒收宗產。
荊藩、吉藩以罪論,降等襲爵,沒收宗產。
楚藩武岡王、東安王檻送京師,家眷發往鳳陽高牆,沒收宗產。
這一輪削藩,在梁夢龍恭謹接過聖旨的時候,終於劃上了句號。
往後,就看怎麼改製了。
眾人見得內廷、禮部、戶部來的官吏摩拳擦掌,垂涎欲滴,不由紛紛搖頭。
……
九月初九,重陽節,大饗帝,嘗犧牲。
碼頭道上行人來往,相迎作彆的更不在少數。
欽差四人整整齊齊來的湖廣,歸返上船時,卻是各有各的路。
朱希忠中道薨逝,早早就被收殮。
鄔景和還要留在湖廣,看著宗人府,清點完各藩宗產,晚上數天再走。
栗在庭要去福建赴任,走的陸路,已然提前數日動身。
海瑞在甲板上,憑欄看著長江,頭也不回道:“馮參議怎麼不跟栗藩台走陸路?”
馮時雨上月疏請致仕,皇帝準了他的請求。
按理來說,這回蘇州府,跟著船也行,走官道也可,反正都不算很遠。
況且馮時雨暈船,按理來說應該與同科一道,走陸路才對。
馮時雨沉默片刻,麵色複雜道:“陛下天恩,雖準了我致仕,卻在八寶山賜了我一座宅邸修養,我與海禦史回京,才是順路。”
栗在庭雖然替他略微遮掩了些許,保全了官聲,但必然不會瞞著皇帝。
皇帝哪裡是賜宅邸,分明是讓他替張楚城守靈。
想到這裡,馮時雨歎了一口氣:“所以,栗藩台與我,並不同路了。”
海瑞深深看了馮時雨一眼,點了點頭,不再說話,他轉身離去。
……
思親佳節,最是容易念及親友。
鄔景和站在窗邊,怔怔出神。
半晌後,一陣風吹過,他輕輕咳嗽了一聲。
老仆聞見,連忙取了一件衣服,搭在鄔景和身上。
“駙馬爺,深秋天冷了,要注意將息。”
鄔景和順手將衣服往脖子上裹了裹,惘然道:“銀,你我多年主仆了,這些年難為你了。”
老仆略有動容,彆過臉低聲道:“駙馬爺,折煞老奴了。”
鄔景和抬頭看著天空,帶著哀意道:“我兄弟夭折,妻子早喪。”
“自我而立之後,便沒再結交新的好友,也無有什麼小輩子侄。”
“隻有憐惜我的父母、熟悉我的好友,不斷地老去,死亡。”
“我這大半輩子,能記住的,都隻有一次次的告彆與遺憾。”
“銀,如今,總算是到你們向我道彆了。”
老仆回過頭,已經是淚流滿麵。
他扶住鄔景和,哽咽道:“駙馬爺……”
鄔景和打斷了老仆。
臉上掛著向往和笑意:“這是好事,沒什麼好哭的。”
“陛下既然說我隨時可以入主我妻的陵墓,我也不想多等了。”
“否則,到時候我定然忍不住看一眼她那森森白骨。”
“看慣了她十**歲的模樣,我肯定不習慣。”
說罷,他便將手中丹丸服下,靜靜合上了雙目,不再言語。
老仆老淚縱橫地看著鄔景和青絲暮雪,前幾日還飽滿的臉龐,已然溝壑滿布。
這位侍奉多年的駙馬爺,再無聲息。
他輕輕將鄔景和扶到椅上。
後退數步,連連磕頭,伏地不起。
半晌之後,老仆抹了抹眼淚,推開房門。
朝外喊道:“駙馬爺坐化了!駙馬爺坐化了!”
……
思親的方式有很多,除了鄔景和這般熱烈的情感,還有朱時泰的吊兒郎當。
朱時泰手上摩挲著一枚骰子,一心二用地一麵聽著酒樓的評書,一麵聽著身後一桌的動靜。
他有一筷子沒一筷子往嘴裡夾菜,嘴裡偶爾蹦出一兩句驚歎:“編排太祖就算了,竟然還寫得這麼慘?”
“為什麼要保留太祖皇帝當乞丐的曆史呢?”
“還沿街乞討,寺廟要飯,真是一點不美化啊!”
同桌臨時的酒友不屑道:“懂不懂什麼叫英雄氣魄!?”
“還美化?就是要這種開局,才能展示太祖皇帝的天命不凡!”
朱時泰撇了撇嘴,勉強點了點頭。
他也懶得爭辯,隻將注意力放在偷聽身後一桌上。
不過話說回來,他雖然不太懂這些,但太祖皇帝的經曆聽起來越慘,確實越讓人期待後續。
其中一名酒友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也不知道誰寫得這本《元明英雄傳》,更新如此之慢,簡直不當人子!”
同桌幾名酒友紛紛點頭附和。
朱時泰突然咧嘴一笑:“聽說,是寫金瓶梅那家夥寫的,這筆力,還是寫黃書過癮。”
幾名酒友不約而同地嘁了一聲。
“又用聽說來吹牛,你一個遊俠,懂什麼?”
“就是,知道金瓶梅是哪位大人物寫的嗎?”
朱時泰笑而不語。
自顧自轉動了一下手上的骰子,轉出個二,便在喝了一杯酒後,又伸手倒酒。
立馬就有酒友責罵他:“你這廝,又偷偷多喝了一杯!下壺酒你請了!”
朱時泰昂首挺胸:“我爹給我出的鬼點子,今天就是天王老子來了,我也得喝兩杯。”
說罷,他強行奪過酒壺,給自己再倒了一杯酒。
不過隻是抿了一口,便儘數澆在了地上。
眾人紛紛怒罵他暴殄天物。
又是一陣吹牛打鬨。
酒過三巡,朱時泰已然微醺,身後一桌牆角也聽夠了,他便起身告辭。
酒友還在挽留:“天色還早,你這廝哪裡去!”
朱時泰哈哈一笑:“不喝了不喝了,明日我還要入宮麵聖!”
又是齊齊一陣噓聲。
朱時泰晃晃悠悠踏出酒樓,一瞬間,左右仆從便迎了上來。
朱時泰的神色,也立馬恢複清醒。
他眼神森然,喃喃自語:“果真是無法無天,光天化日竟然有人編排陛下蒸母,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我身後那一桌,都給我悄悄綁了。”
說罷,他便鑽進了轎中。
他皺著眉頭,卻是在思忖究竟是誰這麼膽大包天,編排這種事情。
陛下又知不知道?
朱時泰有些心煩意亂,將手上的朱希忠指骨打磨的骰子再度拋在空中,嘴上喃喃道:“老爺子,給我出個鬼點子。”
(第二卷,完)
這章字數有點多,寫得有點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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