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淑綺清修的道觀在京城西邊的青鷺山半腰上,距離京城半日腳程,崔敏之趕了個大早,管家崔漢已安排好了馬車,帶著三五家丁、兩名婦仆,加快腳程往山上趕。
崔敏之同夏荷坐在馬車裡,天氣還冷得很,夏荷怕崔敏之的傷口受風,特地找了件白貂皮的圍脖給崔敏之戴上,恰好擋住細棉紗包好的傷口。
馬車一路出了城,夏荷時不時撩起車簾往歪頭看。
崔敏之難得見夏荷這般模樣,也好奇地往外看。
青鷺山並不是什麼高山,上下不過百尺,前前後後一共十幾個山頭連成一片,起伏連綿。冬日的冷峭未過,山林透著灰綠,鬆針綠得發黑,間雜禿禿的枯枝,見不著多少生氣。
這樣的山,實在不怎麼好看。崔敏之看了兩眼就收回了目光,轉落在了夏荷的身上。
夏荷臉上浮現出傷懷的神色:“我的老家應該就在這一片。”
“老家?”夏荷是府裡買來的,這老家說的是她小時候待的地方嗎?
“嗯。我記得青鷺山的名字。我小時候這兒還不叫青鷺山,有一天突然飛來了幾隻青鷺,被人發現了,說是什麼祥瑞,就改叫青鷺山了。”夏荷說起這幾隻青鷺,卻不見遇見祥瑞的歡喜。“若不是這幾隻青鷺,這幾個山頭就還是叫大鼻子山、二腳丫山,興許我也不會被賣掉了。”
夏荷的話前不搭後不靠的,看到幾個砍柴的就說起以前她爹也會一早上山打柴,看到田地裡翻撿的人又說起小時候跟在她娘身後下田,轉而又怪起了饑荒,怪起了青鷺。
崔敏之聽了大概,約摸串起了緣由。這片山地原本籍籍無名,無人關注無人在意,有一年鬨了饑荒,他們就轉移到彆的地方去討飯,好不容易熬了過去,回到村裡,發現原來的大鼻子山改名叫青鷺山了,還被幾個大老爺圈了地,再不是他們種地打柴的地方了。夏荷的父母隻得和鄉親們再尋新的地方安置,可孩子們是真養不起了,找了人牙賣了女娃,拿了錢拽著小子往彆處討生活去了。
“圈地的確擠占了許多人的田地,無數百姓流離失所,陛下想要整治圈地之風,的確是明智之舉。”崔敏之感歎道,隻有還有半句話沒有說,那便是:想整治是真的,遇到些許阻攔便讓賀遐頂包,這事兒半途而廢也是真的。
真是位有些想法但不多的陛下。
“你恨他們嗎?”崔敏之問夏荷。
夏荷搖搖頭:“不恨。若爹娘不賣了我,我應該也餓死了。”
夏荷被賣時已經記事,被賣時哭爹喊娘,回頭看卻清楚的知道,家裡不賣了她,她更沒有活路。
崔敏之不免動容。豪紳之下,是被盤剝得愈加慘烈的平民。京畿之地,都如此猖狂,皇權之下,功勳世家、侯門貴胄,統統都要在百姓身上盤剝,民眾如何立身?
小民麵對這樣的欺淩,甚至連恨都不恨,比如夏荷,隻當她在問是否記恨父母,明明罪魁是侵占了他們田地的豪強,夏荷對此竟然不提記恨。大抵是差距太大了,已經過了夏荷這樣的小丫頭可以記恨的極限。她可以怪饑荒、怪青鷺,甚至怪過父親,卻獨獨未曾將那罪魁放進其中。
崔敏之從前不曾想過這些,隻從俞豐年嘴裡聽過隻字片語,可青覃縣實在沒什麼高門大戶,縣令不過六品,修橋補路還得求著當地富商捐錢出力。崔敏之對豪門的強橫並無實感。
而今,這些就在眼前。崔敏之隻覺得可怖。
“青鷺觀也是後來修的吧?”
既然叫這個名字,想必是有了青鷺山之後,才修了這個觀。出錢修觀的,大抵就是霸占這塊山地的人了。既然魏淑綺選擇到這裡來清修,想來這家定與崔、魏兩家有關。崔敏之忽然記起,冬梅曾經提過,成安伯府與圈地一事有牽扯,圈這片地的人,莫不是成安伯?
魏淑綺這是在娘家道觀修行?
崔敏之頓時有了計較。原本她不曾想過這道觀還有什麼說頭,隻想擺擺樣子,堵著京中悠悠眾口,好歹是安樂侯納妾,當報於主母知道。可如今知道這青鷺觀是成安伯府安置的,她可不能讓魏淑綺繼續待著了。
有些地方呆久了,原來的地方就回不去了。
魏淑綺有些老了。明明隻小半月未見,眼角的細紋眼見得深了。
魏淑綺團坐在三清道長的畫像前,燃著凝神安魂的靜心香,雙目輕闔,仿佛不知道崔敏之的到來。
崔敏之見魏淑綺對她的問候絲毫不理,也不生氣,退後兩步,在魏淑綺身邊的蒲團坐了下來,與魏淑綺一道,雙手結成禪印,閉目靜心。
等一炷香燃儘,魏淑綺終於開了口:“侯府千金怎麼想起我這老婆子了?”
崔敏之假裝不懂魏淑綺的譏諷,裝出一副母慈女孝的樣子道:“母親到觀中修行也有些時日了,敏之是來請母親回府的。”
魏淑綺眉頭一緊,眼中流露出驚訝的神色:“你,是你父親讓你來的?”
父親?安樂侯?崔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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