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死了成千上萬人的城市會是什麼樣?
一片剛逢大難的土地會是什麼樣?
羅蘭趴在四層高的陽台欄杆上吹風。
從灰岩壘起的樓俯瞰街道,人就變得格外渺小。
他懷疑他在沙龍上接觸的那些人就是用這樣的眼神看身邊一切生物的。
一個衣著筆挺,頭戴禮帽的先生正和一個呢帽男士討價還價——他們交易的物品是那不遠處手足無措的三個黑人。
兩人似乎對價錢有各自的看法,在寒風中點著煙卷,你一句我一句。
他們旁邊坐著一個撕了裙子的女人,兩個孩子像煤堆裡的老鼠一樣隻有眼睛發亮,擠在自己母親懷裡,躲那席子遠遠的——
席子上放著她們已經腐爛發臭的父親。
叫賣聲仍不絕於耳。
工廠的煙囪仍冒著黑煙。
報紙上滿是記者和作家們的諷刺或激昂慷慨的唾沫:
一部分日常諷刺政客,一部分則諷刺前者的諷刺,發表自己的‘看法’,認為真正提出點什麼,才算‘好公民’。
街上來去的白袍帶來信仰。
他們躬身於每一個受難者身邊,灑下聖水,留下祈禱,為這些痛苦的靈魂養育新的希望。
政客們在街上被團團圍著,大聲宣揚著,說若怎麼怎麼樣,未來就絕不會怎麼怎麼樣。
一切商人都變得友善極了。
他們不再像以往那樣嗬斥這些身上有難聞氣味的男人或女人,像對自己父母和客人一樣表達善意,笑臉相迎。
紳士們,高貴的紳士和女士們更不介意這些喪親者的‘打攪’,絕不對街邊上的屍體,蒼蠅群或抽泣聲皺哪怕一下眉頭。
來往的人安慰著對方,那些平日裡因生活磨開了刃的刀劍,如今都卷了起來,露出柔軟的腹部麵對彼此。
一切都向好的方向發展。
羅蘭抖了抖桌上的報紙,邁步下樓。
到那交易黑人的男士們旁邊去,到那牆角,那屍體和女人和孩子的身邊去。
展開報紙。
鋪在生蛆的屍體的臉上。
他或許隻要一張報紙。
女人抬起頭看他,臉像正在融化的蠟像,黑褐色的淚水乾成了一條條彎曲的煤路。
她張了張嘴,早就旱死的肉嗓無力發出一聲哀嚎。
她的口形是:
‘願萬物之父和自然女神永庇您的靈魂。’
像她得到時一樣,毫不克扣,再次將這話轉送給了羅蘭。
一張看過的報紙,換一句無聲的祝福。兩個人都認為自己賺了。
“如果我給你一鎊,你和你的孩子活不過今天。”
她見那奇跡般的、比萬物之父要實際多也漂亮多的男人靠在牆邊——在一個發臭腐爛的屍體,沒了丈夫,樣貌醜陋的自己身邊。
“是、是的…先生。”
她向身體預支了今日所有的唾沫,浸潤嗓子,希望說出來的話不要沙啞的嚇著這精致金貴的先生。
“但若我給你兩個先令,你又活不過這個禮拜。”
羅蘭抱著手,鞋跟一下一下敲打著牆壁。
一些路過的人看了過來,視線在羅蘭臉上停留。
於是他壓低了帽簷。
“你的家呢?”
“沒了。”
“丈夫是怎麼死的?”
“他成了怪物。”女人僵硬地笑了笑,掩飾著自己眼裡的恨意:“或許,喝了不乾淨的水。”
變成怪物,就得出錢賠那些無辜的死者。
“沒有一個銅子兒了?”
女人說還有兩個。
——家裡出了怪物,傷了、殺了無辜的人,賠錢再正常不過了。
但市民們之間流傳的消息可不少,每個人多少都有猜測,那怪物到底怎麼來的。
所以…
他們彼此同情。
沒死人的家庭同情那些死了人的;死了人、但並非怪物的家庭,同情那些出了怪物還死了人的。
就像一個層層向下的塔。
但當聖十字和政府表示要怪物們「賠款」後——
他們就不彼此同情了。
‘我叔叔無緣無故被殺,不該賠我們些錢嗎?要我說,不將那養怪物家裡的活人拘走就不錯了。’
羅蘭轉了轉眼睛。
女人那大些的女兒在和那些圍著她飛的蒼蠅玩。
小女兒則怯怯揪著母親的爛裙子,把頭栽進懷裡。
她曾濕乎乎的被拽出來,現在乾巴巴的可回不去了。
“先、先生…”
女人小聲問。
“您說,什麼時候才輪到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