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雪萊是個健談的人,倘若忽略他眼裡的悲傷,話語中閃躲的名字外,他是個健談、溫和,樂於開啟話題的老人。
他必定受歡迎。
他給羅蘭講起了自己的見聞,一些醒時世界的,少數眠時世界的。
比如其他國家的風俗,遠洋船帶回來的小玩意,貴族們、商人們之間的同與不同,私下裡的表現,某些特殊的情節林林總總。有些羅蘭從蘭道夫嘴裡聽過,有些沒有。
他的確閱曆豐富,且極擅長和人成為朋友。
至少幾個話題過去,羅蘭就對他觀感不錯。
“…實際上,我從沒想過,還能再次入夢。”提到之前發生的,老雪萊聲音漸漸下沉:“我參與了一場聯盟內的狩獵。我們同時潛入一個夢境,獵殺其中的怪物…”
他嘬了口煙鬥,霧從嘴角另一邊吹出來。
“我受了點傷。”
他說。
“我發誓,再也不入夢,就這麼安穩度過最後的日子——我可沒說我馬上要死了。”
羅蘭配合地笑了兩聲。
“但我沒想到…”
“絕對想不到…”
他又巴巴抽了幾口,拿起桌上的細鐵棒,低著頭,把鬥缽裡的煙灰壓出小山。
“我很感謝你救了我的朋友,雪萊先生,我,或者執行官,有什麼能幫您的嗎?”
一旁的蘿絲睜大了眼睛。
誰?
誰救了我?
這言語刻薄的老東西?
“約翰已經瘋了,我不能允許雪萊家的繼承人是個瘋子。”老雪萊擺擺手,吸了最後幾口:“我寧願救一位年輕、還有不凡前途的小姐,也不願將一個災難從夢裡帶出來…”
他絲毫不提‘女兒’的事,反倒開始在羅蘭麵前邀功。
老練的商人。
“我希望此舉能得您的友誼,柯林斯先生。畢竟,我們還要在一塊共事…五十年。”
羅蘭露出笑容:“當然,雪萊先生,我欠您一個大人情。”
蘿絲:?
五十年?
這倆人到底在說什麼?
“莉莉安,我讓人為你準備了一份小禮物…它很適合你,”
煙草燃儘,老人磕了磕鬥缽,把裡麵的灰砸到盤子裡:“不去樓下瞧瞧嗎?”
蘿絲深吸一口氣,皮笑肉不笑:“我不缺禮物,老先生。”
“去看看吧,蘿絲。”羅蘭從口袋裡抽出雪茄,接過雪萊遞的剪刀,“書房會越來越嗆。”
少女微微皺眉,盯著羅蘭看了一會,拎起裙子,頭也不回。
嘭地甩上了門。
“她脾氣不怎麼好,”羅蘭慢條斯理地揭下雪茄身上的環標,金眸沉沉:“為什麼要救我的朋友。”
「裝。」
嘻嘻。
詹姆斯·雪萊把打火器推給他。
等這俊俏青年不慌不忙點上,搖了搖,煙霧在舌尖卷了幾次後,才交叉著手,袒露‘心聲’。
他好像有些惱火。
“柯林斯先生,我放棄了唯一的子嗣,本意要拯救一位執行官,可她是嗎?”
老人盯著煙霧後的羅蘭,沉聲詰問:“她隻是個剛入環的儀式者,一個強盜,一個賊——難道我兒子的性命,就換來這樣的結果?!”
他說著說著,激動到竟流出淚。
「一比一個會裝。」
“雪萊家沒了繼承人。等我死後,這產業將被窺伺的群狼分食…柯林斯先生啊,您還年輕,並不明白,一個傑出的商人要曆經多少磨難才堪堪維持家業——尤其在倫敦,這吃人的城市…”
老人的倨傲中流露出令人無比憐惜的茫然,一個年輕人該對將死的老人的憐惜。
“我該怎麼辦呢?審判庭的友誼並不能節製那些怪物的貪婪,而我,也不得時光與喧囂的垂憐…”
他越說越激動,痛苦,淚水,顫抖,甚至羅蘭能看見他雙拳握緊後,那老人斑下隆起的筋與血管。
他似乎真的悲傷,悲傷極了。
“我該怎麼辦?”他有些茫然,嘴唇哆嗦。
“先生,我救了您的朋友——儘管她不怎麼入流,可我的的確確救了她,讓她活著再次睜眼看這並不美麗的世界…”
“我?我卻失去唯一的兒子…”
詹姆斯·雪萊痛哭流涕,毫不在意將這副醜模樣羞恥地展現在一個幾乎陌生的年輕人眼裡。
羅蘭也做出一副傷心的表情,故意問道:“那麼,我該怎麼幫助您呢?您的恩情,我真不知如何回報——若我能做主,必要審判庭嘉獎您的勇氣…可這也挽不回您失去的。”
雪萊搖搖頭。
打開桌上的玻璃盒,從其中捏出一片薄薄的草餅,撕開,揉碎。
揉得慢極了。
“我不知道,柯林斯先生。現在,唯一的辦法,唯一能幫到我、回報雪萊的辦法…”他唉聲歎氣,抬頭瞧了羅蘭一眼,似乎有些羞於啟齒:“…年輕人,我實在沒有辦法了。”
“盯著雪萊的人太多,而我並不能隨處找個不知根底的,讓他攪進來,摧毀雪萊家的根基。”他邊說邊將手裡揉碎的煙草撒進皮盤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