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究竟如何令人沉迷,以至於讓深陷黑甜的人難以割舍、不願蘇醒——
夢境是一個人美好的短暫複蘇,也是永遠不必擔心澄清的私密謠言。
羅蘭曾有幸落入過一位八環儀式者(伊妮德)製造的「場」,也與一位七環在「場」中戰鬥。
那些和夢境接近,卻又及不上夢境真實:
至少在「場」裡,羅蘭依稀能感知到氣味、觸覺上那些不和諧的地方。
但一座真實的夢境,揣著惡意、本就打著讓人沉迷不醒的夢境,絕對能塑造出一片讓人永遠掙脫不了的泥沼。
它會根據入夢之人的記憶塑造它,根據入夢之人精神、靈魂裡殘留的,也許連他本人都不清楚的願望、遺憾、痛苦、悲傷和快樂——
這一切的一切,遠遠超過言語上的表達。
即使那些陳詞濫調被最優秀的作家修改調整,甚至塗抹後另起,也不及目睹時半分迷人。
羅蘭以為,他會醒來,會倚在雅姆·瓊斯的懷裡,或趴在妮娜·柯林斯的木床邊,聽她絮絮叨叨講著他聽不懂的話——他以為會是這樣。
他沒法分辨,甚至,和‘分辨’、‘我在哪’有關的詞彙都將從他腦袋裡消失。
那麼,他也必然同外麵的幾個儀式者一樣,永遠陷入這場夢境:
他本來這樣猜測,並且,也準備了另一種讓自己產生‘在夢中’的辦法——雖然會付出一定的代價。
不過。
他忘記了一點。
妮娜·柯林斯在他腦袋裡、血肉中、靈魂上留下了太多東西。
那些本該如海嘯洶湧的記憶,卻於此前儘數被一個新誕生的意識接管:
它像一堵無形而柔軟的牆壁,保護住羅蘭的意識,使他免於遭受瞬息或悠長的折磨。
免於日日劇痛的後遺症。
而現在。
夢境,或夢境中的某個東西,開始閱讀沒有扳手掌管的散亂記憶,並且,將它們挑選出來,編織,縫合,燙平,拿給羅蘭看。
看。
這是你的記憶。
你見過的畫麵。
你曾經一定經曆過。
我要拿走你的一小塊意識,讓你變得恍惚,然後,把你放進去。
使你在這段熟悉的記憶中沉迷。
——可這也是為什麼,羅蘭能立刻意識到自己入夢,並且在夢裡的原因。
因為這段記憶不是他的。
不是他經曆。
也不是他聽妮娜·柯林斯講過的奇妙故事。
這段記憶來自妮娜·柯林斯本人,並且,大概被扳手打上了‘廢棄’的標記,以至於羅蘭從不知曉。
顯然,‘夢境’本身是沒有分辨能力,也沒想到,有人的腦袋裡會有其他人的經曆和記憶。
還那麼多。
“所以,就這樣吧,行嗎?”
麵前的女人豎著胳膊,下垂的手像鳥喙一樣銜著一隻橡木頭金屬身的咖啡匙。
她百無聊賴地攪著,敲得咖啡杯叮當響。
羅蘭注視著那正塊及地的玻璃窗,午後黃油色的陽光曬得人發懶。
玻璃外是妮娜小姐的世界。
在路上跑的鐵盒子。
奇形怪狀的孩子,三三兩兩、不帶仆人、穿著暴露的女人,年輕的男孩踩著一塊帶輪子的木板呼嘯而去。
向上。
一塊巨大的,像畫布一樣的巨幅‘奇物’正展示著極其下流的一麵:
一個女人(羅蘭猜是某類職業者),隻穿了兩片布,在那奇物裡花枝招展地朝來往的人展示自己曼妙的身段。
羅蘭皺了皺眉。
並認真看了半分鐘。
玻璃內的世界也如外麵一般神奇。
除了他對麵一頭緞發的姑娘外,這酒館——或咖啡館裡到處都是奇特的景象:
孤零零的女孩對著一個會發光的盒子敲敲打打。
兩個不大的男孩,專心致誌盯著桌麵上那張繪製複雜的‘紙桌布’,手旁除了一個個拇指大的小人偶,還有幾枚奇形怪狀、麵數多到數不清的骰子。
酒館裡有音樂。
但羅蘭瞧不見樂隊。
到處彌漫著強迫人吮吸的咖啡香氣。
以及。
自己眼前這位愈發不耐的女人。
羅蘭動了動手指,握住跟前冰涼的杯子,盯著那支插入杯口的綠色木棍,餐碟旁閃亮的刀叉。
聲音,氣味。
開門關門時鑽進來的風。
一切都是那麼的僵硬。
羅蘭摸了摸尾指,敲了兩下。純銀的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