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檄文,揮揮灑灑,兩三千字,引經據典,駢四儷六。
氣勢是很宏偉,風格十分雄放,唯其所用的一些典故,莫說劉黑闥等,李善道亦是半知不解。
不解之處,他並不“不懂裝懂”,很坦率地承認,就問魏征,請魏征解釋。
“罄南山之竹”雲雲,亦引得了魏征、於誌寧、侯友懷等的擊節讚歎。
讀過檄文的將近末段之時,李善道意外地讀到了自己和王德仁的名字:“封民贍取平原之境,李善道據黎陽之倉;李士雄虎視於長平,王德仁鷹揚於上黨。”
——卻是祖君彥寫這篇檄文時,李善道已經打下了黎陽倉。
李善道那可是知道,祖君彥的這篇檄文,在後世的著名程度的!
他又驚又喜,多看了這句兩遍,嘿然心道:“沒想到祖君彥把我也寫進了檄文!嘿嘿,嘿嘿,他媽的,不論老子日後如何,這也算已是留名青史了!”
檄文中,有關黎陽倉的地方,還有一處,是在這一段前頭,寫的是:“然興洛、虎牢,國家儲積,我已先據,為日久矣。既得回洛,又取黎陽,天下之倉,儘非隋有。”
兩段加到一塊兒,日後史家觀之,即便退一萬步說,李善道以後乾不成什麼事業,他在“反隋”這段激烈的時代變革的曆史中,所作出的貢獻,也確是足以為後世所知。黎陽倉這麼重要的地方,重要到值得祖君彥在檄文中大書特書、著重指出的地方,是他李善道打下來的!
要說這李善道,從決定投瓦崗開始,他滿門心思,想的都是求活,縱使後因實力漸長,起了點作出自己的一番事業的心思,可也多隻是著目於當下,未嘗想過後世史評。
突然間,檄文中看見自己的名字、看見自己已經做下的“打黎陽倉”此事,驀然間,前世時他看劇集時,曾看到的一句話浮上了他的心頭:“我等現身在曆史洪流中,要為曆史負責!”
原話忘了,大致就是這個意思。
第一次的,一種“身在曆史中”、“自己正在參與創造曆史”的神聖感、責任感,他油然而發。
魏征、劉黑闥諸人等了會兒,見他不再往下讀,魏征說道:“明公,底下呢?”
李善道回過神來,摸了摸短髭,笑道:“忽有所感,忽有感生!”
他沒說自己起了什麼樣的感觸,便接著往下讀,“諸君等並衣冠世胄,杞梓良才,神鼎靈繹之秋,裂地封侯之始,豹變鵲起,今也其時……;若隋代官人,同吠堯之犬,尚荷王莽之恩,仍懷蒯聵之祿,審配死於袁氏,不如張郃歸曹,範增困於項王,未若陳平從漢,魏公推以赤心,當加好爵,擇木而處,令不自疑……。”
“若隋代官人”這一段是這篇檄文的最後一段了,順著一路讀下,直到末尾兩句:“黃河帶地,明餘旦旦之言;皎日麗天,知我勤勤之意。布告海內,鹹使聞知。”
“黃河帶地,明餘旦旦之言;皎日麗天,知我勤勤之意。”李善道將此語又吟誦一遍,放下了檄文,讚歎說道,“好文字!好文字啊!祖記室不愧負天下才名,如椽大筆!一篇檄文讀下來,蕩氣回腸,振奮人心,使我氣暢神揚,恨不得現就披甲馳馬,直趨江都!”
劉黑闥笑道:“賢弟,那筆頭子,俺也會使,卻怎會有像船那麼大的筆?你此語,不妥不妥!”
李善道哈哈一笑,虛心地請教魏征、於誌寧,說道:“玄成、仲謐,審配、範增等之故事,我大略皆知,唯此‘蒯聵之祿’,我思之再三,記不起來蒯聵是誰?敢請二君教我。”
魏征答道:“明公,蒯聵即衛靈公之子也,‘蒯聵’是他的名。其在位間,欲弑靈公夫人南子,後又逐其子出公,自為國君,昏庸無道,為人荒唐,在位僅三年,即國亂身死。”
“要非玄成指教,我還以為這位蒯聵,蒯是其姓!卿淵博,學貫經史,祖記室固海內大才,卿不遜色!”李善道看了下於誌寧,補充笑道,“仲謐雍容文雅,亦是大才!”
於誌寧淡淡一笑,未有應答。
魏征說道:“‘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此聖人之教。而知此語者實多,能行之者寡矣。尤以將軍,以主君之身,垂詢下僚,愈為稀矣。孔文子,蒯聵之姊夫,聖人評價其人雲,‘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是以謂之文也’。若將軍者,亦可謂‘文質彬彬’也哉!”
便是於誌寧,聽了魏征這話後,也不禁地點了點頭。
為上位者,能不恥下問,這確是少見。
李善道摸了摸短髭,嗬嗬笑道:“‘不知為不知’,這句話說得太對了。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知道的,裝作知道,除了哄自己,還能哄住誰?得了麵子,失了裡子。隻有傻子,才這麼乾!玄成、仲謐,傻子,我可是不當的!玄成,我多次與你說了,我讀書少,自知不足,今卿雖為我長史,實際上,我敬卿如師。以後,向卿請教的時候多了去了,希望卿都能如今日,不吝教我。……仲謐,往後向君討教的地方也會不少,請君亦不吝賜解。”
魏征應諾。
於誌寧也應了聲。
陪坐在側的侯友懷,拈著稀疏的山羊須,看眼魏征,看眼於誌寧,問李善道,說道:“明公,祖記室的這篇檄文,誠然雄文。魏公令傳示各縣,敢問明公,何時傳下?”
“魏公的令旨,咱們得立即就辦。崇吾,你找人把這篇檄文多抄幾份,不僅咱們武陽郡各縣,即送去一份,北邊的清河郡、西邊的魏郡,也都派人各送去一些。”
侯友懷起身應諾。
“坐下,坐下。崇吾,勿要拘禮。”李善道拾起和檄文一起送來的李密的那道令旨,沉吟了稍頃,顧與劉黑闥、趙君德,笑道,“賢兄、四郎,恭喜二兄啊。賢兄得了‘上儀同三司’之封,四郎得了‘車騎將軍’之拜。魏公不吝封賞,咱兄弟須當再接再厲,為魏公儘忠效勞。”
趙君德笑得合不攏嘴,車騎將軍的印綬、官衣也都送來了,現就擺在他麵前的案上,他拿起車騎將軍印,——印章不大,拿在手中,卻是沉甸甸的,心滿意足,他咧嘴笑道:“一點微末功勞,就得魏公‘車騎將軍’之授,哎呀!魏公真是大方!叫俺不知怎麼感激才是!”
劉黑闥應和說道:“不錯,不錯,魏公委實大方。不但給咱加了勳、升了官,還有重賞下來。”
儘管亦是“吹捧”李密,李善道能夠聽出,劉黑闥對李密的所謂封賞,其實興趣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