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二年初冬,東都洛陽的天氣很冷,而朝局變化則比天氣更加讓人惶恐,李林甫去世還沒有多久,楊國忠替代其成為右相,一時間長安一片喜氣洋洋,半座長安城都幾乎要改了姓,貴妃難得這樣高興,等著貴族家裡那些孩子進宮,人人都賞了不少東西。
然而,楊家的喜氣卻未加劇了世道的多憂。大唐這屋子越發搖搖欲墜,每動一下就發出吱呀的將要倒塌的聲音,人人都在思考著一些居安思危的辦法,人人引頸就戮,也不知是等待還是怕著。
李平陽是在十月底抵達的洛陽。
依舊是逃難,從前她是在逃離自己,眼下不僅是逃離自己,也要為自己而逃命。不過好在官府的人比無處不在的無法停止的自我詰問要好糊弄很多。他們往往隻會追一段時間,或者追一兩座縣城。
眼下需要憂愁煩悶的事情太多了,死了人並沒有什麼打緊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誰都知道要命的是天眼見著變了。李平陽於是便一路逃亡又到了洛陽附近,她往往不定居,偶爾去窮苦人家借宿,他們中有少數善良而容易被人欺侮,她就問他們有沒有仇人。
受人恩惠,幫人消災。
她漫無目的地殺過來,有人哭著磕頭喊“神仙娘娘”,也有人反而怕她,見她殺了人就和她疏遠,李平陽也會有些不大高興,更確切說是不大滿足。
但是她很快會自我寬慰,並非每個人都有仙緣,有些人就是那樣,你幫他殺了人,他反而害怕殺人的人,這樣的人也是可以存在的。
這漫長的日夜不斷更迭的旅途就像是永遠不會結束似的。
有時候,李平陽也會住在山裡,她會抬起頭去看月亮,去想那一團混亂的未來。最終卻什麼也想不通,就仿佛她的確成了仙,成了一個沒有未來的永遠這樣的仙人。
衝淡那種迷茫的方法就是殺人,就是多聽些讚美,多看幾個人朝自己磕頭。
滿足是暫時的,無論是血噴濺在身上的瞬間的溫暖,還是額頭撞在地上那一聲脆響,都隻能帶來一瞬間的滿足,而後就是更多的迷茫和寂寞。
李平陽坐在水邊,釣魚。
魚簍勾在水邊,裡麵能看見魚尾蹦躂著搖晃露出水麵,水麵映著陽光,透著溫和地波光粼粼。河麵有些邊沿處已經凝結了碎冰,最大也不過巴掌,裡麵凍著泥土,顯得很臟。她頭上搭著一個草帽,往後斜靠在樹上,呼吸平穩而安靜,仿佛陷入一場酣夢。
背後遠遠地傳來嚎哭的聲音。
李平陽在草帽下睜開眼睛,卻又再一次懶洋洋地閉上,她兩日前才幫一個村子殺了一夥山賊,那裡甚至為她修了一座祠堂,到了今日那種喜悅依舊還沒有被她咀嚼透,自然沒有什麼再幫人的想法:“今日神仙不開張……自己解決去吧。”
嚎哭聲越靠越近,卻越發熟悉起來。
李平陽扯下帽子,轉頭看去,就見到一個頭發半白的婦人被人攙扶著,兩腿打著顫往前走。與其說是攙扶,倒不如說那兩人仿佛是挾持她一般。
她發鬢上纏著白色的麻布,聲音仿佛是淒厲的鴉鳴:“天啊——我的兒哎!”
李平陽眨眨眼,很久似乎才分辨出來,不由得坐直起來,甚至下意識躲在樹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