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是誰?”
當鄭修問出這句話時,雙拳緊握,渾身肌肉緊繃,浮起的絲絲殺意悄然壓下。
如塵聞言卻腦袋一歪,脖子哢地一聲,滿臉地不可思議,一隻眼睛瞪大,一直眼睛眯著,用古怪的神情納悶道:“鄭大哥,你被奎狼射中頭腦了?”
“……”
射你妹。
鄭修嘴角一抽,好不容易營造出的緊張氣氛被如塵一句話給衝散了。
“原來如此。”
片刻後,如塵撓撓禿頭,恍然大悟,明白過來。
如塵臉色驟變,讓鄭修後退兩步,警惕地看著如塵。
鄭修為什麼會問出那個問題呢。
這要從初見如塵時說起。
第一次碰見花和尚的場合,堪稱是鄭修這輩子見過最令人啼笑皆非的“冥場麵”:一位好端端的和尚,假扮花姑娘混入青樓,給男人接客。雖說這客最終並未接成,但如塵女裝那幕,令鄭修難以忘懷。
太怪了。
而後,與如塵結伴同行的一路上,如塵展現出的種種怪異。
時而嬌羞麵郝,如鄰家少婦;
時而凶悍剛猛,如林裡悍匪;
時而天真無暇,如街上孩童;
最常見的便是現在的如塵,一本正經,說一不二,是一位正經的苦行僧。
如果說一次兩次,偶爾為之,鄭修或許會認為是如塵發癲,但經常如此,鄭修覺得這種情況無法用“發癲”來形容。
叫“有病”。
有大病。
再結合如塵能施展出不同門徑的奇術此事,鄭修合理懷疑,如塵體內出現了幾種“人格”。
當不久前鄭修聯想到這個離譜的可能性時,起初覺得不可思議。但再考慮到“門徑”的修行本質乃是扮演法,就想著會不會有一種可能是,如塵在嘗試扮演不同角色時,扮著扮著便迷失了自己,誕生了“新的人格”。
行走於不同門徑中,各走各路漸行漸遠的“新人格們”。
鄭修之所以選在此時向如塵攤牌,是因為接下來鄭修不得不作出一次豪賭。
如今鳳北的鬼蜮氣息不知為何,越來越弱,讓鄭修感覺到了二人間的聯係逐漸遠離。他必須確定新的驛站【苦行僧】是安全的,他得確認如塵的“大病”,不會影響他接下來南下的行程。
人心難測,更何況是大病人心,不得不防。
倘若如塵的“大病”隻是“苦行僧異人”類似於副作用似的反應,如塵也能掌控自如的話,鄭修才能放心。
如塵雙手合十,笑道:“原來鄭大哥瞧見了小僧‘鬨心魔’時的不堪模樣。”
鄭修微愣,問道:“鬨心魔?”
如塵此刻臉上洋溢著灑脫的笑意,當鄭修說破此事時,仿佛有某種重擔瞬間放下。
秘密當有人發現了,就不再是秘密,如塵頓時釋懷。
“鄭大哥慧眼如炬,原來已看出小僧心魔纏身。”
“鄭某隻是覺得古怪,不知詳情。”
如塵:“此事要從大約三年前說起。三年前,小僧睜開眼睛時,倒在將軍鎮裡,一位姓花的鐵匠門前。”
“小僧當時,不知遭逢何事,忘了過往,忘去前塵。”
“他便是如塵的義父,一位普通鐵匠,花千壽。”
“後來義父告訴小僧,他發現如塵時,如塵渾身傷痕累累、命懸一線,便好心收留,為如塵敷草藥、喂養粥水,以此療傷,在義父細心照料下,如塵活了下來。”
這時如塵掀開衣服,背朝鄭修。
如塵背上留下許多傷疤,有的像是刀砍,有的像是箭傷,有幾道疤形同火灼。
這像是逃跑時留下的傷痕。
“義父可憐小僧無依無靠、孤苦伶仃,更是憂心有仇家追殺小僧,便讓小僧隱姓埋名,收小僧作為義子,對鎮上百姓宣稱,他失散多年的兒子回來咯。”
“其實義父的親兒,早在二十多年前的北蠻之亂裡,從軍陣亡,屍骨無存。這二十年間義父沉默寡言,除了打鐵便是打鐵,義父他呀,在鎮上打馬蹄鐵可是一絕。鄰裡隻知義父性格孤僻,當他收小僧作為義子時,更道是義父念兒念得瘋了,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做真的,紛紛上門道喜。”
“後來不知怎的,義父也當真了,咬牙賣了家當,宴請十桌,團圓宴上,義父連喝六壺,醉醺醺的,躲在房裡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叫著另一個名字。”
“那晚小僧隔著房門叫了一聲爹,義父突然就不哭了。”
鄭修一愣,一屁股坐了下來。
忽然間他看著如塵那落寞的神情,想溫一壺酒。
可惜沒有。
如塵灑然一笑:“後來,義父為小僧取名‘花花’,因為義父說,他在門口找到小僧時,小僧口中迷迷糊糊重複說著一個‘花’字,這或許便是小僧與義父之間的緣分。義父認為小僧的名字裡定有一個花字,便取了這名,盼著小僧有朝一日能恢複記憶,尋回自我。”
“往後一年裡,小僧在鐵匠鋪裡與義父一同學著打鐵。可在冬天,義父染上癆病,鎮上良醫無力醫治,小僧聽說雲流寺上有一位高僧,便背著義父上山。到了雲流寺,小僧見到等等大師,大師說我與雲流寺有緣,想收小僧為弟子,至於義父的病,乃是天意,他說義父隻剩十天的命,後來果真,十天過後,義父去了。”
“好生安葬義父後,小僧無處可去,想起等等大師的話,不知為何沒忍住,上山拜見等等大師,求他為小僧尋回往昔。”
“等等大師說,小僧花花之名,將成小僧尋回往昔最大的障礙,便為小僧取名‘如塵’,言下之意是想讓小僧明白,義父已如塵歸土,落葉歸根,隻有放下一段往昔,才能尋回另一段往昔。小僧心中不忍,但想起義父臨終前囑咐,最終仍是毅然改名如塵,將與義父的一段緣藏在心底。”
如塵臉上滿是懷緬之色。
聽到這裡,鄭修皺眉,終於忍不住插了一嘴,問:“這和你‘鬨心魔’有何關係?”
“師傅曾說,人有執念,執念叢生則成魔,魔由心生,心由魔起,沒有心魔,人枉為人。千般執念雖是下乘,可偏偏正是這些執念,令一個人活得真實,活成本我。”如塵笑著打了一個啞謎,然後看見鄭修臉色不愉,想起猛男凶悍,生怕遭打,便快速解釋道:“師傅說,小僧若想尋回本心,需先練心,於是教小僧練心禪。師傅說小僧丟了過往,屬於‘失意’,成了一張白紙,是修行心禪最合適的人選。”
“等等。”鄭修聞言驚訝問:“老和尚說你是‘失意’?”
“是呀,怎了?”
鄭修怔怔看著如塵那懵懂的表情,一時無言。
在前往仙姑廟的經曆中,鄭修曾以鄭惡化身,與鳳北、鬥獬、月燕同行,在當郎鎮短暫停留。
鄭修仍記得麵館對麵的小攤夫婦。
人魂四分,意、形、運、向。其中魂意丟失,便稱作“失意”,“失意”與鄭修往常認知中的“失憶”不同,失意相當於“心”丟掉了,隻剩下一具軀殼。正如當郎鎮上那怯弱的丈夫,行為舉止宛若空殼般,毫無生氣可言。
但看如塵這般,並不像是鄭修所見過的“失意之人”。
老和尚一眼看出了如塵是“失意之人”,隻剩空殼,便傳授了“心禪”?
如果將這種情況理解成,如塵原本的“人格”被抽走了,如今如塵的體內,誕生出了新的人格?填補了原本人魂的空缺?
還能……這麼玩?
是每個人都有一定概率這麼玩,還是隻有“苦行僧異人”才能這麼浪?
鄭修麵容古怪,不知該如何與如塵探討這一點。
硬要當著如塵的麵說“你不是你自己”或“你本來是你自己現在卻不是你自己”,這無疑會將好端端的一個話題,上升至唯心哲學的高度。
等等。
難道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