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修微微一笑。
這笑容耐人尋味。
看在旁人眼中,有種“默認”的意味。
可調查“百鬼行軍”一事,即便在災防局中罕有人知。
霍惑與沈石宗自是不了解,心道天下間哪有如此湊巧之事,赤王竟早已將人安排在他們北行的必經之路上。
可隻安排了一人,有何用?
鄭修盯著那張古地圖,打了一個哈哈,將此事糊弄過去。
可他心頭,卻翻來覆去地想著“百鬼行軍”的出現條件。
月圓、大雪、鄭氏軍旗、那座山、二十年前的戰役……
“霍將軍,你是否知道家父二十餘年前,北行軍的路線?”
“嘿!此事我怎會不知?”
霍惑嗤笑一聲。
鄭修呼吸一滯:“還請霍將軍如實告知。”
霍惑聞言一愣,皺皺眉,納悶道:“你知道此事又有何用?”
鄭修目光閃了閃:“或許,明年家父祭日時,本王有幸能沿著家父昔日的行軍路線,沿途祭奠,以告家父在天之靈。”
沈石宗一聽,兩眼淚汪汪,再也難繃,將頭轉過一邊偷偷擦著眼淚:“鄭將軍若泉下有知,定無憾了!”
霍惑與沈石宗二人本就是鄭浩然的迷弟,鄭修話都說到這種份上了,氣氛烘托至此,霍惑沉聲指著地圖:“當年,鄭將軍南起浩然關、途徑林石回廊,西轉……”
他竟對鄭浩然當年的行軍路線如數家珍,將地圖上一個個地點悉數告知。
鄭修暗暗記在心底。
這事不過是今夜商討的插曲。
霍惑接下來詢問眾人,那條峽穀地勢險要,若貿貿然入內,一旦遭了埋伏,便如同餃子餡一般,被包圓夾扁來回搓弄,十分危險。
隻是當鄭修問起會遭“誰”埋伏時,霍惑憂心忡忡,並未回答。
“那便由霍惑將軍定奪吧。”
商量一番,幾人各抒己見,鄭修最後將皮球踢回給霍惑。
幾人各自離去,慶十三與裴高雅看向鄭修。
橘貓默默從慶十三的包裹中取出一張粉紅色的小棉被,舉起示意,仿佛是在說:本喵要睡了,你們趕緊。
如此人性化的動作驚得和尚直摸腦殼,口呼妖孽。
裴高雅也大喊我的夫人呀。
惟獨慶十三對此見怪不怪。
慶十三取下腰間煙杆,看著鄭修的眼睛,隔著帳篷,指了指其中一個方向,無聲地做了一個抹脖子的手勢,並眯了眯眼,仿佛在征求鄭修的意見。
帳內所有人都對慶十三的動作心領神會。
慶十三指的是蠻子們擠在一塊的帳篷。
裴高雅一拍腦袋,不滿慶十三一口氣將一帳篷包圓了,便指著另一個方向,那是公主月玲瓏的帳篷。他小心翼翼地問:“咳咳,古人雲未雨綢繆啥的,老子去另一邊?”
“罪過。”
和尚於心不忍,雙手合十,沒眼看。
鄭修沉默片刻,搖搖頭:“不急。”
裴高雅剛提起的精氣神頓時又萎靡了下去。
既麼得乾活,夫人又不在,他不禁生出一種渾身是勁卻無處使的憋屈感。
和尚、慶十三、裴高雅各自離去後。
橘貓美滋滋地將粉色小棉被壓在身下,打一個滾,它便如春卷兒般裹著棉被滾到帳篷角落裡,暖呼呼地入眠。
鳳北與鄭修二人和衣厚被,貼身入眠,輕輕相擁。
帳中昏暗,二人呼吸此起彼伏。
過了一會,鳳北找了一個舒服的姿勢,整個人蜷入鄭修懷中,鼻翼翕動,滿足地聞著鄭修身上的熟悉味道,小聲問:“你是在懷疑,所謂的百鬼行軍,就是二十多年前,鄭家軍的殘魂?”
“你……”心神躁動的鄭修張口說出一字,卻難以開口在“偷聽”一事上怪鳳北,無奈一笑,點點頭,輕輕地用下巴的胡渣刮著鳳北頸後細嫩的皮膚,用一種呢喃般的口吻說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無論此事真相如何,既然讓我知道了百鬼行軍與‘鄭’字有關,我絕不可能坐視不理。我也不信事件有如此巧合之事,除了你說的這般可能外,沒有其他可能了。”
鳳北的脖子被鄭修新長出的胡渣刮得癢癢的,這裡癢那裡癢。在鄭修懷中稍稍扭動,鳳北拍了拍鄭修的臉頰,帶著顫音佯怒道:“彆鬨~”
鄭修不敢再動。
鳳北轉過身,二人在被窩裡麵對麵。
黑暗中,鳳北兩眼亮晶晶的,眨著眼,如天上的星辰。
“如果伱爹還活著,你會做些什麼?”
“人死不能複生。”
“假如呢?”
鄭修笑了笑,聞言認真思索了數秒,而後點點頭道:“我會將這些日子發生的故事告訴他。”
“我會告訴他我認識了你,認識了和尚。”
“我會告訴他,本王如今出息了,當了王爺,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
“我會告訴他,即便他兒子當年沒有選擇從軍,今時今日也能讓鄭家的名頭,響徹天下。”
“我會告訴他,如今全天下都將他視若英雄,名留千古。”
鄭修話音一頓,說著說著,他緩緩將臉頰貼在鳳北的臉上,感受著熟悉的溫熱,溫聲耳語:
“我會告訴他,我與你進了一副畫中。”
“畫中世界虛實難辨,如真似幻。我在裡麵結交了兩百年前的武林豪傑,英雄人物。”
“我會告訴他,謝雲流豪氣乾雲,楚成風誌在天下,蕭不平喜好人婦,百曉生原來是個胖子,兩百年前刺殺昏君魏靖帝的人是個麵癱;我會向他吹噓,我曾回到兩百年前,與武林豪傑們一同,擋下上萬西域聯軍,守住了大乾國土。”
“我會告訴他,我曾與你一同在日蟬穀中隱居十年,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
“我會告訴他,你連咱們孩子名字都想好了。”
“我會告訴他,我在畫中養了一頭貓,回來一看,貓兒變態了。”
熟睡的橘貓猛然抬頭:喵?
鳳北撲哧一笑。
末了,鄭修閉上眼,埋入夫人懷中。
鳳北抱緊了他。
“我會親口告訴他,如今他孩兒,活成了他希望的模樣。”
……
一夜無話。
有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他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老爹,臉龐模糊,隻看他笑得像一個傻子,一旁娘親溫柔婉約。
他夢見鄭宅張燈結彩,紅緞似火。
他夢見二娘笑出眼淚。
他夢見他牽著一位身段玲瓏的新娘,紅蓋下笑聲如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