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的話語回蕩耳邊,長青先生這才發現,自己此前因為周煉師的死而幾番流淚。
初時長青先生以為是修道之人物傷其類,如今才發現,自己過去心性有缺,嘲笑他人偽飾太多,可他又何嘗不是如此?
“好了!”老道長寫好一封薦舉書牒,蓋上印章:“師侄來日到了長安玄都觀,遞上這封薦書,便能順利參與道舉。”
長青先生接過書牒,當即躬身拜謝,老道長唯恐有失,又多加提醒:“玄都觀不比他處,豪門貴胄往來,尋常銀錢賄賂反倒弄巧成拙。師侄道法精湛,隻需展露一二即可。太過高明的法術,恐怕會惹來不必要的窺視。師侄有貴人相助,名登道籍想來不是問題。”
“多謝觀主指點。”即便知曉對方此舉是報答自己送還十二太黃鐘,但長青先生還是發自心底感激稱謝。
收好薦書,長青先生與觀主來到道觀一旁客舍,程三五一行正在此間用膳。
一入門,就見到程三五捧著比臉還大陶盆,將青黑色的青精飯撥入口中,本就較之常人要粗的脖頸一收一縮,讓人懷疑他根本不曾咀嚼,就是把米飯倒進一個深淵之中。
這青精飯乃是道門先賢創製,先將南燭葉搗碎出汁,用來浸米蒸飯,然後經過九蒸九曬,製備成乾糧,便於長久貯存,也適合遠行攜帶,是道士入山登涉必備之物。
有些擅長金石外丹的道派,甚至會在青精飯中加入青石脂,浸泡多日,蒸煮搗爛後加入蜂蜜搓成丹丸,一日三丸,配合辟穀煉氣。
當然,中黃觀用於招待客人的青精飯,還會混入菌菇、筍乾、野菜一同燜煮,最後澆一勺胡麻油增香,顯得米粒晶瑩光澤,色香味俱全。
而除了青精飯外,餐案上還有好幾樣齋飯——比如叫做“土芝丹”的酒糟煨芋頭,叫做“神仙餅”的白術山藥搗碎加蜂蜜合煮,叫做“真君湯”的杏乾煮粥。還有一味“山家三脆”,是用嫩筍、小蕈、枸杞頭下鹽水焯熟後,加胡麻油和醬醋拌成一碟,最是精致可口,引得阿芙頻頻下箸。
不得不說,中黃觀的齋飯堪稱一絕,除卻不分好歹的程三五,蘇望廷與阿芙都頗為讚賞,就連侍立在阿芙身後的秦望舒也吃了幾口神仙餅,還悄悄向觀內道人詢問起這些齋飯的做法。
“鄙觀清苦,不比長安繁華,隻有這些山家蔬實,還請諸位見諒。”老道長拱手揖拜,他昨夜剛從長青先生那裡知曉,阿芙是內侍省的貴人,但他不敢聲張,隻是命觀內道眾準備上好齋飯待客。
程三五放下陶盆,扭頭看了一眼,抬手叫嚷道:“啊!你是昨天追我的那個老雜毛?!”
“貧道方德一,添為中黃觀觀主。”老道長微微一拜。
“來來來,你跟我說清楚,昨天的苦役是怎麼一回事?”程三五站起身來,指著長青先生言道:“我聽他說了,你們中黃觀根本沒有交梨樹,那就是一棵普通梨樹!”
方德一臉色沒有半點懼怕,輕捋胡須,露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樣,裝腔作勢起來:“非也非也,我昨日見壯士你眉間帶煞,若不儘早應對,恐有血光之災。故此設下一計,讓壯士進山往返挑水,借崆峒山草木正氣化消凶煞。”
“啊這……”程三五被唬得無言以對,愣愣望向長青先生。
“方觀主此言不虛。”長青先生一想到程三五昨天傻乎乎提桶挑水的樣子,笑意幾乎要湧上臉麵,他還看到程三五身後蘇望廷與阿芙俱是扶額掩麵、艱難忍笑,但他還是咬牙死撐,配合著說道:
“而且不論如何,是你偷竊在先,幫中黃觀挑水一夜,聊作彌補,也不算過分。就你方才吃的一整盆青精飯,可比十個大梨還要貴。方觀主待你甚是優厚,你可不要錯怪好人了。”
程三五麵露慚色,他回頭看了一眼,蘇望廷與阿芙一瞬間恢複成若無其事的模樣,隻有那秦望舒冷銳目光帶著譏諷之意。
“好吧……”程三五撓撓頭,朝方德一拱了拱手,很是勉強地說道:“我做得不對,還請道長原諒。”
“知過能改,善莫大焉。”方德一撚須言道:“壯士來日成就不淺,善自珍重。”
言畢,方德一轉身飄然離去,高人氣度展露無疑。
程三五肩頭一鬆,還沒說話,身後爆出一陣笑聲,蘇望廷與阿芙實在忍不下去,讓程三五一臉茫然。
“你們笑什麼?”程三五扭頭又見長青先生嘴角含笑,露出本屬於他的年輕性情,過去那種自視甚高、不屑類比的氣質消散無蹤。
“你看什麼?”長青先生察覺程三五牢牢盯著自己。
程三五沉吟道:“你好像變了,但我說不出來是哪裡變了。”
長青先生眉頭一動,自己剛剛勘破心境上的一重關隘,這個程三五竟然立刻察覺,此等不可思議的敏銳,簡直如同野獸一般。
“多謝。”長青先生忽然說。
“謝什麼?”程三五不解。
“當初在西域,是你們救了我。”長青先生坦然麵對過往:“那時候在呼羅客棧外,你們大可殺了我,但你們沒有這麼做。”
“要謝就謝他們倆。”程三五指向身後兩人:“一個發現你還活著,一個勸我彆動手。”
長青先生對程三五的坦率無拘深為歎服,這人比起自己,更能直麵自己內心,可謂是不加掩飾的真性情。
“我的事情辦完了,跟你們一同去長安。”長青先生淡淡一笑,坐到桌案旁用起早膳:“還有,以後叫我長青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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