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nf/b/div“太後麵前,不敢藏拙。臣女身無其餘,蒙太後相召,隻敢以戔戔心意獻謝太後娘娘。”
從前謝瀾安的字,在金陵說千金難買也許誇張,但百金難求一定當得,而且不是一副字,僅是一個字。她恢複女子身份,以後身價幾何還不好說,單看今日肯主動獻上這一副字,足見乖覺。
進什麼廟上什麼香的才是聰明人,太後心中滿意,命平身。
隻見這女郎青襦雲裳,單簪重鬢,一身不落俗套的英氣確與尋常閨閣女兒不同,當得起浩氣清英,仙才卓犖八個字。
太後不著痕跡地點點頭,閒話般問著“你身上的風波,這些日哀家也聽見不少,世上從來甜頭少,酸人卻多,許多話不必認真放在心上。今後有何打算?”
謝瀾安嗬了嗬腰,“我雖女子身,卻不敢認命,便是因為前有太後娘娘作心中的標榜。朝堂上的公卿,人人討伐我,唯有太後娘娘不棄小女,為小女說了一句公道話。”
她眼角眉梢儘是真誠“若娘娘賜小女一個容身之所,瀾安必犬馬以報。”
太後不置可否,“依哀家看,謝娘子風骨卓絕,可不像甘為人犬馬的樣子。”
這位雍容老婦人隨手掐下一朵倚案貢瓶中的迎春花,曼聲道“你這番打算,你二叔可知?你清流領袖的老師同意?哀家仿佛記得,謝氏有條祖訓,否則謝娘子此前也不會幾番回絕哀家的美意了。”
這便是試探加清算舊賬了。
謝瀾安神色不改,清朗的聲線流轉在殿室中,如冰玉相擊“上有問,下寸心不敢欺瞞。太後娘娘有此垂問,臣女本可以回答,‘今我奉召入宮,正是家叔之意。家叔忠於王室,多年來為大玄駐守西北門戶,如何不知太後娘娘對社稷的殫精竭慮,又如何會阻攔臣女?’
“我也可答‘至於師命,我心存愧,此生不敢奢望再做荀夫子的學生。然天地君親師,君在師之前,臣女愧怍則已,總要為自己謀條出路。’
“臣女更可以據實告太後從前之所以不敢應下太後對舍妹的指婚,全因瀾安一點私心,深知舍妹年小身弱,性情柔軟,恐她般配不上庾將軍那般威儀人物。
“不瞞太後,今早臣女出門前,五娘還拉著臣女衣袖,很想隨同臣女一道入宮,來拜謝太後娘娘對她的青睞與厚恩呢。隻是臣女以為太後無召,於製不合,好說歹說才勸住這個實心的孩子。”
謝瀾安略微一頓,留出聽者的消化時間,方不緊不慢繼續說“——但這些言辭,雖出自肺腑,卻尚不足以動太後之容,解太後之憂。”
她口中說著這些話不值得一提,卻又原原本本將她二叔的態度,她對師門的態度,以及她自己的赤誠一一展露,順便還幫著她家五娘賣了回乖。
如果這般口才都不足一語,太後不禁被勾起好奇,“那麼謝娘子想說什麼?”
謝瀾安抬眼,“北伐。”
兩字擲地有聲,庾太後的神情頃刻一變。
北伐,的確是她力主推進的當務之急,也是朝中那些主和派的老頭子們極力反對的政策,並不是什麼秘密。
讓太後沒有想到的是,這女郎自己還處在風口浪尖,第一次來覲見她,便敢商談國事。“你能為哀家做什麼呢?”
“自古妙法有三端,武士之鋒端,文士之筆端,辯士之舌端。*”謝瀾安應答得穩,“前者有大司馬的精銳兵騎所向披靡,為太後所驅遣,臣女不才,願在後兩者儘一儘力。”
“這樣說,你也支持北伐了?”
“是。”謝瀾安不但覺得這場仗要打,且勢在必行,“於淮水之北的淪喪之地,我朝隻可寸土必爭,不可休戰縱意。眾所周知,北胡起家於遊牧之族,擅長騎射,今中州淪為異族跑馬場,而我朝偏安於南,看似雙方都在休養生息,實則對敵人來說,他們日日秣馬厲兵,對我朝來說,卻是不修兵事,隻重浮華。一消一長,長此以往,南朝空為華夏正朔,恐將無立錐之地。”
庾太後目放精芒,撫手大讚,“來人,給謝娘子看座。”
謝瀾安容顏若雪,不見諂諛色,安然入席跽坐。
太後眸光熠熠地看著她,“不愧為謝氏塚子,有此識見。從前你隻談風月,不議經世濟國文章,可不是屈才了。”
這位國朝至尊的老婦人一改威容,輕歎一聲,“哀家何嘗不是這樣想!主少臣囂,門閥林立,說的便是咱們大玄了。自從先帝龍禦上賓,反對哀家垂簾之人何其之多,可若無我坐鎮,這些個門閥世家,豈不個個都要逞到我娘倆兒頭上來了?”
言及此處,太後目光瞥下去。
“謝娘子同樣出身一流門閥,以為南朝世族,當整頓否?”
“當。”謝瀾安隨著落座,一身氣度也沉著下來,手無麈尾,神姿氣象卻無異那清談無雙的謝雅冠。
先帝在位之時,門閥世族視皇權如無物,封山占澤,與國爭利,又蓄養門客私兵,家家食客三千勝孟嘗。
少帝繼位後,庾太後下猛藥,重用庾氏與姻親何氏,壓製其餘世家的權焰,並幾度修改籍冊律法,著令世家不可封山吞田、蔭戶不可超出定額、不可肆意營造私家園林等等。
這些律條不能說沒用,十幾年下來,世家的確有所收斂。
但門閥製度畢竟根深蒂固,端看她五叔公的所作所為,便知世家麵服而心不服,表麵粉飾文章,背地依舊暗渡陳倉。
而隨著時間推移,外戚坐大的隱患也慢慢浮現出來。
太後力主打壓門閥,庾、何兩姓卻也是門閥,太後能對王謝郗衛鐵血無情,卻無法約束自己的族人。
她自己常年以節儉示人,食不過五盞盤,常服浣濯之衣,可架不住母族子弟仗著皇親國戚的身份橫行金陵,驕縱遮奢。
遠的不說,就說庾洛神乘坐的那輛華輦,已遠遠逾越妃後儀製。
當然話說回來,今少帝年滿十六,後宮的司寢美人卻寥寥,哪來什麼妃嬪。
太後不急著為親兒子遴選世家女,入主中宮,反倒熱心為她的侄兒物色家世強大的續弦夫人。
謝瀾安將素瓷杯遞到唇邊,不緊不慢地喝口禦茶。自古後妃攝政江山的例子,何其鮮少而艱難,庾太後的抱負不可謂不大,手腕不可謂不狠,奈何勘不破私心二字,放任外戚結黨,前世才會既不得清流人心,又被打壓的世家懷恨,這才讓楚清鳶區區一寒士尋得間隙,一擊而潰。
“太後娘娘,”她放下茶盞,眼中波瀾一並隱去,“恕臣女直言,明主以身作則,方能齊家平天下,約束家人也是應有之義。”
溱洧聽出她的諷諫,怔愣一瞬,斥道“放肆!”
庾太後眯起眼眸,心驚的卻是謝瀾安口中的“明主”二字。
謝瀾安徐徐起身,卻不拜,身姿如鬆竹,“聖王之治天下,必先公,公則天下平。*臣女心中如此想便如此說,寸心天地可鑒。”
太後朝溱洧擺了下手,注視著謝瀾安年少妍冶的臉,唇邊甚至有些笑意,“罷了,若非如此,她便不是謝瀾安了。”
其實她二人的困境,不可謂不相似。太後心頭欷歔此女一身縱橫才氣,尚被家族與世俗禮法所困,哀家看似身份至尊,又何嘗不被家族與國法所限製?
約束族人,說得輕易,她自身甘願為國庫省儉些日用花銷,可她要用人,又豈能寒了心腹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