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把握說服朝臣同意北伐嗎?”
太後岔開話題,輕輕揭過了方才謝瀾安的諫言,當作沒聽過。
謝瀾安便也一笑了之,眉間的浮漠之氣不經意逸出幾分,“臣女願為娘娘分憂。”
“很好,哀家未看錯人。”庾太後丟下那朵離了本根,瓣沿打卷的迎春花,環起披帛,感慨道“許久不曾有人與哀家如此暢談了,你言語不忌,用心卻赤忱,哀家明白。這樣吧,聽聞你的生辰將至,哀家便為你熱熱鬨鬨辦上一場長夜之宴,也算補上春日宴的遺憾。”
謝瀾安餘光向隔斷內殿的水精珠簾掃了眼,手指在袖下輕敲玉帶,乖覺一笑“貴人賜,不敢辭,多謝太後娘娘抬愛。”
她的生辰在四月初,太後連這個也打聽清楚了。
以太後的名義辦的宴會,榮寵自不必說,看似是施恩,卻也是以此昭告金陵,她謝瀾安從此就是太後的人了。
給她出路,也斷她退路。
太後滿意她知趣不推辭,又想起一事“你一個女郎,出門身邊沒個得力的人可不成,哀家將驍騎營的護軍將軍派給你,保你安危。”
謝瀾安笑容愈發得體,“多謝太後厚愛。”
說過了話,謝瀾安告退,將出殿門,一直注視著她背影的庾太後忽然道“含靈,你可知哀家一生心誌所在?”
謝瀾安停步,檻外的高陽灑滿她衣襟,金光啄住玉簪頭,仿佛她發上簪的是一支金烏精華灌注的光簪,瑩瑩灼閃,不可久視。
她回身,兩袖飄起,揖手平平常常回了兩句話。
直至她離開長信宮,庾太後目光雪亮如少女。
“姑母!”
那屏風旁的水精珠簾嘩啦一響,頭頂靈蛇髻的庾洛神抬步走出來。
她不理解地問“何必給她如此殊寵,一個走投無路的喪家犬罷了,除了姑母這兒,誰還敢給她撐腰?她的口氣倒不小,一會北伐一會影射,姑母闔該治她個不敬之罪!”
太後笑了笑,還是那句話,寵不喜辱不驚,才是謝瀾安。
她若是學外頭那些人察言媚色,太後反要懷疑謝瀾安的投誠不真了。
目光轉到庾洛神身上,太後神色和藹起來,輕拍侄女的手背讓她坐到身旁,命宮人端來新做的果子糕。
“聽說入宮時你堵住人家的車,人家讓了你?”
庾洛神得意地揚起尖細的下巴,“她敢不讓我!”
溱洧姑姑體察太後的心思,“知隱知露,到底是個聰明人。”
庾太後頷首,庾洛神卻皺起眉,一個見風使舵的俗人罷了,她怎麼沒見這西貝貨如今還有甚麼風骨,還敢和誰張狂,何處值得一誇了?
這個以驕奢淫逸為樂的年輕孀婦丹鳳眸一轉,忽挽起太後胳膊,親熱地說“姑母,不如將這個生辰宴交由侄女來辦吧,侄女一定操辦得風風光光,不會丟姑母的臉。”
太後無奈地點了下庾洛神的眉心,這等無傷大雅之事,隨她去了。
隻是她忽然覺得有幾分可惜,洛神這孩子自幼長在她身邊,被她寵慣壞了,玩心深重,政事上頭指不上她什麼。
從前並不曾作此想,大抵是有了對比,才突然羨慕芝蘭玉樹,生在彆家階庭。
太後望著光影明暗的殿門,意猶未儘地回味謝瀾安留下的那兩句話。
既然每個時代都有人傑,為何不能是我?
既然左右都是我,為何不能是個女人?
·
離開長信宮,謝瀾安婉謝崇海公公相送,一人走下漢白玉的階墀。
邁出宮門後,她抖拂雙袖,收起唱念作打的全套功夫。
那風流削秀的身骸一鬆,便露了幾分輕世傲物的形跡。
想收拾舊山河,武備不能不修;想國力支撐住征戰所需,內政便不可不穩;求穩,便不能不撥亂反正,恢複清晏之世;欲改革立新法,如今的九品官人法任官隻看家世,堵塞寒才已久,設立僑郡為世家發放白籍的優待,更早已過時;還有門閥之下的私欲,黨派之間的鬥爭……
哪裡是三言兩語便能說服上位者痛下決心的呢?
謝瀾安開口之前,已知道是這個結果,卻不耽誤她在太後麵前所言,句句都是真心話。
隻說真話的好處便是,她自己都覺得她犯顏直諫的誠意,真是響當當的好啊。
行至中書省外的甬路,謝瀾安不意又看見郗符。
說真的,他頂著這張能凍傷人的臉,做秘府郎中十分屈才,應該去做掌冰的淩人。
謝瀾安搶在郗符之前開口“我知你不是專程等我,想是見完弟弟,公務在身,路經此地。”
郗符被搶白一通,額筋隱隱發青。
說得對,他腦子灌風才會擔心謝瀾安被庾縣主刁難,被太後拿捏,所以等在她出宮的必經之路——人家隻認文良玉為平生摯友嘛,琴笛相和,好不快哉,關他什麼閒事!
郗符甩袖而去。
在他相背的方向,幾個看服色像在禦前行走的小太監,手持掃帚,低眉順目地劃拉著根本沒有落花的禦道。
謝瀾安看在眼裡,唇角微抬。
inf。inf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