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七年,首輔張居正上疏清丈全國土地,重繪魚鱗圖冊,獲皇帝批準,於是朝廷開始大規模地對全國土地重新丈量。
各縣完成本縣的土地清丈,再由巡撫或布政司衙門將各省的情況報戶部總彙。
這本來是一樁好事,但在各地執行起來卻頗費周折,衙門為了政績和利益恨不得將田畝數翻著倍的上報,而那些地主豪強為了少納稅,便移東就西變著法子瞞報漏報,有點田地的小戶人家也不大樂意,把眼睛盯著那些大戶。於是有的縣便開始弄虛作假,辦事官員收受好處,將墳山水涯之地皆以實稅之地上報,以致惹出許多糾紛來。
這日早上,蘄州知州劉文本來拜會董衝。
廣濟和黃梅兩縣近期因丈量土地一事引起糾紛來,有鄉民暴力對抗官府,衙役打傷了人,引發鄉民衝擊衙門。為此,劉知州懇請董指揮使派兵彈壓。
董衝召集了同知、鎮撫及幕僚幾人和劉知州一起在衙門裡商議,向楓也在一旁伺候。
大家眾說紛紜,董衝一時拿不定主意。
這土地清丈本是地方民政,蘄州衛不是實土衛,董衝他管不了,貿然參與搞不好還得落個乾預地方政務之嫌,何況他所轄衛所的土地這次也在清丈之列,他向來穩字當頭,可不想出什麼亂子。
對於眾人的議論,董衝一時沒有表態,見向楓過來給大家續茶,便隨口問道:“向書辦,你對此事有何看法呀?”
向楓頓時愣了一下,沒想到董衝突然問起他來。按他的性子,這衙門裡的事錯綜複雜,他是不會輕易涉入的,再說自己隻是個未入流的小吏,輪不到他發表什麼見解。
向楓略一躬身,說道:“董大人,屬下一介小吏,不敢在各位大人跟前議政。”
師好古在一旁道:“向書辦,董大人向來集思廣益,你也是衙門中人,說說無妨。”
向楓看了看董衝,見他正看著自己,於是也就不再推讓,按著自己的想法說了下去——
“朝廷清丈田地是件利國利民的大好事,但要做好也不容易,衙門不能蠻乾,得抓住要害方可順利推行。對鬨事的鄉民要耐心勸說,曉之以大義,動之以道理,絕不可動粗。若不然,恐怕會適得其反,激起更大的民變……”
第一次在一群長官麵前論起政務,向楓心裡難免有些緊張。他從自己的記憶裡了解到,這次清丈土地是張居正改革的一項重大舉措,雖說過程有些波折,但最後還是取得實效了的。
“噢?”
董衝被向楓的話引起了興趣,他放下手裡的茶杯,問道:“那你再說說看,如何抓住要害——你莫要緊張,說錯了也不要緊的。”
向楓“嗯!”了一聲,繼續說道:“大人,向楓自小在鄉野長大,知曉那些鄉民的想法。所謂民看官,下看上,一個法令的推行,各級衙門持守公正最重要,不然再好的法令也可成禍……”
向楓看了看董衝,繼續道:“土地清丈的關鍵不在鄉民,而在豪強大戶,依在下看來要做好三條:一是各衙門要對民眾廣泛做好思想動員,宣講朝廷旨意本在為民,取得民意支持是關鍵;二是在清丈時要不偏不倚,要有專門的官員督察巡視,嚴防他人從中漁利;三是要殺雞儆猴,對大戶有弄虛作假或煽動民變的,抓一兩個典型從嚴懲處,這樣一來,其他人自然就不敢亂來了。”
董衝聽後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師好古也是一臉讚許,其他人則麵帶詫異,他們沒想到這個小書辦對民政竟然有如此高的見識。
但也有人不以為然,一個鎮撫當即衝著向楓大聲道:“你一個小書辦懂啥政務?按你那麼說,把那些刁民當著太爺供著就好了——董大人,對那些鬨事刁民,下官認為還是先予鎮壓,有一個抓一個,看哪個還敢惹事!”
各衛鎮撫管一衛刑獄緝捕之責,所以說話也是底氣十足。
“劉大人,你的意見呢?”董衝問身邊坐著的劉文本。
劉知州欠身答道:“董大人,下官以為,這向書辦說的倒有幾分道理,但鄉民鬨事也不得不防,隻是各縣衙門的人手確實不夠,還請董大人予以相助!”
董衝呷了一口茶,慢悠悠說道:“諸位,剛才向書辦的一番話,本官可是聽進去了的——這次土地清丈,就是要穩字當頭!”
停頓了一會,董衝接著道:“劉大人,我等為官一方,那就要替皇上分憂。清丈土地一事急不得,更不能惹出亂子來,對那些鬨事的鄉民,還是要以疏導勸誡為主,這是民政,本官不便多言……嗯,當下情形,本衛不便派軍士過去,真個要派兵,本官自然會稟報都司衙門的。不然,萬一不慎惹出了亂子,我等將有負聖恩啊!劉大人,你看如何?”
劉知州隻得躬身答道:“下官聽董大人安排!”
讓董衝沒想到的是,他第二天就接到報告,自己地盤上的軍戶因為土地清丈而生起了事端。
明初,雖然朝廷讓各地衛所屯田養軍,但二百年來,衛所屯田大多已名存實亡,官田都讓大小軍官兼並了,有的武將都成了良田萬傾的大地主。軍戶大多失去了田地,幾如奴隸無異,為了養家活命,有的租種軍官或豪強的田地,成了變相的佃戶,有的開墾了一些荒山,還有的乾脆舉家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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