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袁子溫驚異於女人擼起的薤白一樣的袖管時,“呸”的一聲,一個圓滾滾的東西從西邊飛滾過來,裹挾著塵土和稻葉,在他的腳邊穩穩地停下,像多年前他還是孩提時代時那場大雪之後他和妹妹一起滾過的雪球,上麵也沾滿了枯敗的蘆萁和狗屎牛糞,然而,它大了不知多少千萬倍,直到滾到一個雜草溝裡,再也踢打不動,等山林地坪上的雪都化了,它還是那麼堅挺地躺在草溝之中,泛著刺眼的白光。
他一抬頭,猛然看見那個瘦女人的背影,扛著一把很大的钁頭,正走出廳堂,頭抬得很高,但是歪斜得厲害,沒有一點兒聲響,漸漸地遠了,他才看見她赤著一雙大腳,褲腳卷到了膝蓋這個地方。
他恨恨地歎了一口氣,瞥見西邊的房門已經掩上了。
“不要理她,理得她來,我早氣死了。”女人看著瘦女人的背影消失在坪下的穀底,才細聲地說道。
這時,房上的“吱吱”聲又響起,伴隨著細碎的稻草的細葉和斷枝,掉落在他們的頭上和身上。
“啊呀,老鼠在屋上做窩了,該死的,把禾草翻下來了。走,我們到廚房去。”
女人帶他走進了廚房,他的頭有點眩暈,腳步有點飄,身上有點搖,因為他好像走進了一個黑暗的地堡,不知道會踩上什麼,隻有她的雙臂,散發著些微白光,在導引著他摸黑前行。
“閉上眼珠!”黑暗中女人說道,他知道,眼珠就是眼睛,這是他們本鄉本土的方言。
“為什麼?”在黑暗中,他感覺有點恐懼,也許是剛才頭上的棺材的影子還在他的腦海中沒有消失吧。
“等下你就知道了,嗬嗬。”她笑道,跟她女兒張紫的笑聲極像,不過,似乎沒有那麼張得開。
他順從了。
一股暖風吹了過來,吹過他的鼻子,睫毛,額頭,左耳根,右耳根,後腦勺,一隻手拍了拍他的左肩,右肩,背後,胸前,最後,摩了摩他的頭頂。
“好了,可以睜開眼珠了。”
眼前頓時亮了起來。
“是不是更亮了!”女人高興地說。
“是啊,這應該是叫‘暗適應’,心理學上說的。”
“我不懂你的說話,但我知道多閉幾秒眼珠,烏黑就變得明堂了。不好意思,這廚房這麼暗,屋上的明瓦都被柴火煙熏黑了。”
他順著她的眼光仰望,果然,有一粒昏黃的天光漏下來,椽子和梁上都掛下來塵灰的烏黑的線,後來,他通過莫言的小說,才知道,這叫“灰掛”。莫言的灰掛宛如初春天氣裡的楊絮,垂掛在昏暗的廟頂。但他看到的灰掛,卻宛如太平洋底的海帶,在冥冥的寂靜和黑暗中伸直了腰身,伸長了脖子,直向著藍海和藍天。
天有不測風雲,剛好有一根最小的灰掛,從瓦楞間脫落,搖搖晃晃地掉了下來,順著他的臉麵,融進了地麵的無邊的黑暗之中,隻留下一根小小的尾巴,掛在了他的額頭上。
他剛抬起手,準備抹去這黑乎乎、毛茸茸的東西,突然,有一隻手,穩穩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等一下!我來。你這樣一抹,就成黑臉包公了。”
女人用手輕輕地拈去這根黑色的尾巴,像有經驗的木匠師傅小心地拈起在木頭上彈起又壓下的墨線。然後,用蒲勺從一個大黑陶水缸裡舀了一勺清水過來。
“不要動,我幫你抹一下。”她輕聲地說道,像黑夜中的蚊子的飛舞聲。
她的手掌在蒲勺裡拍了一下,沾上清水,用力地從他的臉上,額上劃過來,劃過去,劃上來,劃下去,有一股溫存的力道,在他的心上劃過。
“好了,乾淨了。”她像欣賞瓷器一樣欣賞著他的失去了黑尾巴的臉。
“多謝嫂子!”他的臉被她劃得火熱。
“不要叫嫂子,德開這個砍頭鬼又不是你哥,叫我名字好了。”
“對不起,我叫錯了。”
“也沒有什麼對和錯,他怎麼當得起你哥呢?我也當不起你嫂子。叫我鐘晴就好了。”
“鐘情?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少男不鐘情的鐘情?”他脫口而出。
“不知道你念什麼嘞,鐘是金中鐘,晴是天晴的晴。”
“你爸媽好有文化哦,在那個年代,很少有人能取單名呢,不像現在,比較趕潮流的都流行取兩個字的單名。”
“你是說,我的名字很好聽?”她嗬嗬地笑了。
“是啊,鐘晴,很陽光很明亮的名字,一聽就知道山裡人是取不出這樣的名字的。”
“真的?這世上好像隻有你喜歡我這個名字呢,今天我是第一次聽說我的名字還很好聽的,嗬嗬,嗬嗬。”
突然間,她竟手足無措了。
他瞬間無處安放自己的目光,隻好四處張望。
他看見了一個極小的木窗,可能隻有四本教材那麼大,卻堆滿了蒜頭,紅辣椒,乾玉米。窗下是一口鐵鍋,正冒著蒸騰的熱氣。灶裡的火深深地藏在灶膛之中,若不是灶門口偶爾的一閃,他還不知道正在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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