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她見識過裡麵不一樣的風景?他的媽媽似乎也暗示過,鶯鶯燕燕在賓館裡做的並不是什麼正經的工作,是那種要服侍客人的小姐,客人的好多要求,都要順著他們的意來,你想想,客人客居在外,遠離家人,會有什麼需求呢?至於什麼叫作小姐,他的媽媽也講過,那是不好意思見人的行業,至於怎麼無臉見人,她沒有說,他也沒有問。總之,做了這行的人,來世是要變成穿山甲的,隻能在土裡鑽,吃螞蟻,吃土,一輩子不好意思見人。媽媽舉了一個生動而無可辯駁的例子:
“你知道為什麼穿山甲見了人就要遮住臉,縮成一團嗎?”
“那是它膽子小,嚇縮了吧?”
“不,它全身都是堅硬的鱗甲,連老虎、野豬都咬不動它,它還怕什麼人?它隻是不好意思,見了人就必須遮住臉,怕人看見,所以就縮成一團,於是被人撿了。”
“它真是笨啊,白白丟了性命。”
“不是笨,是害羞!誰叫它前世作了小姐呢?”
是啊,如果不是害羞,怎麼會突然從坡坎上滾下來,嚇人一跳,然後讓人白撿呢?野外的生物,還有像它一樣不會逃跑的嗎?找不出第二個了。
“鶯鶯燕燕在裡邊工作,是不是很賺錢?”烏拉漫不經心地問道。
“不知道哇,我隻知道她們穿得很漂亮,會穿花花綠綠的裙子,遮不住腳的那種。”她們蹦蹦跳跳,歡聲笑語的兒時場景,他至今記得清晰明了,至於長大了,他的印象中是穿得很時髦,很漂亮的樣子,他似乎隻是遠遠地看過,但歡聲笑語還是像當初一樣,透過藏青色的瓦屋的頂,透射出來,跟稚嫩的陽光混合在一起。
“會不會塗口紅?”
“不知道。”
“會不會塗指甲?”
“指甲還可以塗?不會被吃掉?”
“誰還像你一樣,像嬰兒一樣吮手指呀!”烏拉嗬嗬一笑。
他不好意思地跟著笑了。鶯鶯燕燕真的還在裡邊嗎?怎麼沒有一點點她們當初的笑語歡聲?看這靜謐的風景,似乎有些淒涼了。
“四麵竹樹環合,寂寥無人,淒神寒骨,悄愴幽?。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他輕聲地念道,“這是柳宗元被貶湖南永州時坐在一個小石潭上的獨特感受,跟這裡好相像啊,你會不會有點冷?我們走吧,不要感冒了。”
約摸又爬了一個鐘頭,一處白牆青瓦又掩映在竹林之下。
“拉拉,這就是長蛇嶺第二彆墅了。我在這裡住過呢。”
“喲嗬,你也不得了了呀。”她嗬嗬地笑道。
“也沒什麼呀,也就是一兩年前的事情。我不是擔任學校的團支部書記嘛,團縣委組織我們團乾部搞培訓,包了一輛大巴上來,可有意思了,大巴七拐八拐,上坡極慢,縣委領導就在車上帶領我們唱歌:我們是五月的花海,用青春擁抱時代!歌聲跟隨著車身,一搖一擺地飄出窗外,既激動萬分,又驚心動魄。開始我以為委領導很德高望重,沒想到竟是一個小女孩,二十出頭呢,像牛奶泡出來的,細皮嫩肉,膽子卻大得很,一首接一首地帶著大家唱。”
“你以為呢,我們的辦公室主任就很年輕,最多三十出頭,團委更不用講了,隻有年輕人才能當,沒有膽子,像你這麼膽小,永遠也當不了領導。嘿嘿。”
“也不是吧,我也算個中層領導,校長說的。嗬嗬。”
“那你管著幾個人?”
“說大吧,管著幾百號學生呢,說小呢,也管不了幾個老師,我們那哪叫當官,都是教書育人為主,不能跟他們比。”
“我們學校就不一樣,就前段時間,我們辦公室又有一個小夥子調到市委組織部去了,組織部,是專門提拔乾部的,權力不曉得有多大!”
“那是不一樣嘛,我們是義務教育,做義務的事,哪有多少權力?就是義務嘛,所以,我也在努力,要到更好的地方去。”
“是啊,你看,團縣委就可以組織你們去住彆墅,吃大餐,何況其他部門?不去不知道,去了才知道有多好。”
“是啊,那次我是第一次洗浴缸,一個人竟然可以躺在裡麵洗澡,想洗多久洗多久,想調多熱調多熱。想到我搬來圩上之前,都還在屋簷下洗澡,風吹過來,都是嗖嗖地冷,澆兩下就走人,渾身縮成一團,哪洗得乾淨?不過呢,就有一點不好,這山泉水啊,有點渾,你看,他們的水,是從山上引流下來的,一下雨就容易犯渾。”
“洗一次浴缸就不得了好像,我聽人說,浴缸還不如花灑乾淨,人家洗了,沒有衝乾淨,容易得病。還蠻有味道!嗬——”她並不以為然。
“哦,這樣子哈……我也沒覺得多了不起,就是嘛,覺得新奇,想跟你分享一下。其實,也確實沒什麼——裡麵,你看,那個二樓,就是開會的地方,我們在那裡上了一天的課!”
“上課,還不是為了吃?”她輕蔑地笑笑。
“啊?你也這麼認為,課也是真的好,請了團市委的領導,還有大學的教授,增長見識也是一方麵,吃嘛,當然,大家都喜歡。”他動了動嘴巴,想到大魚大肉又不要錢的樣子,隻恨機會太少了。
在轉過一個長長的彎道後,一棵參天大楓樹赫然張舉在他們麵前,楓葉紅得像血,令他心驚膽顫,血脈賁張。他快步向前,找尋當年的字跡。
“一字長蛇入長空,
白雲生處鬼生風。
停車坐愛楓林暖,
紅穴深深鎖三春。”
字跡新鮮如初,好像剛剛被人重新刮過,露出楓樹慘白的肉。他一字一頓地念道。
“坐愛?”她揚起雙眉。
“對,坐愛!”他毫不遲疑。
“淫詩!還蠻有味道!”她很嚴肅。
“不是那個做,而是這個坐!”他踮起腳跟,指著那個字。
“那就是錯彆字了。”
“不是,是坐著的坐。”他糾正道。
“坐著做?那不是更下流了,你不用說,我們走!什麼二流子的詩,還念得那麼有勁!你以為我真的是文盲呀!想欺騙我!”
烏拉抬腳就走,走得那麼堅決,匆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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