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知你?這不太好吧,我直接叫你來領作業本,同學們也會莫名其妙,不明就裡吧?”
“對哦,老師說得也有道理,要不,這樣,下星期的這個時間,我準時來領,一個星期,應該改得好吧?”
“應該可以,改不好,我加班也要把它改好來。”他經常是要拖到一兩個禮拜的,主要是批語很難寫,又要表揚又要批評,比自己寫作文還辛苦,又不能太多重複,學生們之間也會互相對照,看老師有沒有偷懶。就連布置作文任務都難,一聽說要寫作文了,大家怨聲載道,噓聲一片,以為老師又想偷兩節上課的懶了,殊不知,少上兩節課,批改起來哪是兩節課能解決的事情?魏文帝說,文章乃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對語文來說,作文真是頭疼之大事,難言之堡壘。
“好吧,一言為定。”說完,力莉轉頭就走,沒像往常一樣滯留在他的宿舍,一留就是悠悠的半個鐘頭,一個鐘頭。但到門口之後,她又驀然回首,一手扳住門鼻首,傾身說道:
“千萬不能讓學生改哈,你一定要答應我!”話音未落,她眉頭緊皺。
直到見他重重地點了一下頭,她才放下眉頭,下樓去了。
事出反常,必有蹊蹺。
他直奔作業本,翻出她的作文來。
其實,他也很期待這次的作文,因為題目是《難忘的老師》,時隔一年多,再次寫老師,他們的思想,是否有明顯的進步呢?
他記得他讀初中的第一課,就是魏巍的《我的老師》,那一句“最使我難忘的,是我小學時候的女教師蔡芸芝先生”最使他難以忘記。是女老師,但是稱為“先生”,他覺得很新奇,很莊重,很高大,她真的是女的嗎?看兩個草字頭,很像是女的,但一想到“先生”,他腦海中總浮現的卻是德高望重的男子。這種若隱若現的高大,從來不會崩塌,反而愈加牢固。
他喜歡她的溫柔美麗,喜歡她的“大夥笑了,她也笑了。”她教他們跳舞,認識蜂王,他也記得“她讀詩的音調。”那句:圓天蓋著大海,黑水托著孤舟。他尤其記得“我不知道還值不值得提它”的那“一件小事”,記得魏巍在睡夢中找蔡老師的情景。
他想,如果我能當這樣的老師,那還有什麼不滿足?
老師尤其說過,這是一篇散文,所有的細節,都是真的。
等他教他們學習這一篇課文的時候,他的心態卻完全變了,他並沒有看到學生們眼中的新奇,心中溫存的思念,臉上敬仰的眼神,他們生硬地讀著,完全是在讀彆人的故事,遼遠的故事。
他的理想遠沒有實現。他不會跳舞,也不認識蜂王,當然也沒有教他們那麼空曠、悠遠、自由自在的詩歌,他可以肯定,沒有人會在睡夢中喊自己的名字,更彆說在夢遊中尋找自己的身影了。他一鞭子打下去,也沒有人會用石板阻擋,最多本能地用手遮擋,是的,那是本能。
他想,這是自己的錯。即使有學生的錯,根源也還是老師的錯。他很愧疚。那是1920年代的事了,現在是世紀的末尾了,怎麼會永遠實現不了那些看似簡單的夢想?
他教得無味,學生也學得冷漠。但在課後他們寫的《我的老師》的作文裡,他還是看出了他們對小學生活的懷念,對初中生活的不夠滿足。雖然沒有跳舞,沒有詩的調子,沒有蜜蜂的甜蜜,但小學的老師,還是比現在親切,他們握著自已的手,糾正每一個筆畫,有時還跟他們一起跳房子,老鷹抓小雞,搞衛生。而初中的老師已然高高在上,不陪他們玩了,題目也越來越難,八九十分的快樂,降落為六七十分的緊張和尷尬,小學,成了他們回不去的桃花源了。
“那些都是小兒科,沒用的。”邊批改,他邊想,是在安慰你自己嗎?頭腦上的另一個聲音在責問自己。在與同事談論這些對比時,他們也有同樣的論調,他似乎沒有那麼失落了。
沒有一個人寫他。
他更失落。
“我的老師”,他們去哪兒了?
她的作文,夾在中間。
翻開作文,竟然也被夾住了。小心地撕開,原來是用了幾顆煮熟的飯粒,壓得扁扁的,跟膠水一樣,幸虧是在兩個角上。這女孩,是要搞什麼鬼呀?不要讓老師看嗎?
“我最難忘的老師,是我現在的袁子溫老師,沒錯,就是你!”
終於有人寫自己了,他血脈開始賁張。但是,這是什麼人稱的寫法?第三人稱?第二人稱?在感歎號的後麵,還畫了三顆愛心,這不是文字,也不是標點符號,這算什麼?能算規範的作文嗎?他從來沒有這樣見過。
“我與他的相識,是因為一條狗。那時,我才八歲,他才十八歲,狗才三歲。他戴著眼鏡,卻很怕狗,我拉住狗的尾巴,讓他好好地過。他回頭笑了一下,我卻被媽媽罵了一頓,說拉了狗的尾巴,狗就長不大了。後來,狗就真的隻有那麼高子了。但我不後悔,這是為了救老師才這麼做的。”
確有其事。自己記得,沒想到,她也記得。這第一次相見,是自己欠她的了。
“他住在學校,是最年輕的老師了。我喜歡呆在窗後,偷偷地看他批改作業,他一轉頭,我就蹲下去,猜他又埋頭了,我才站起來。嘿嘿,就喜歡跟他捉迷藏。他不罵我,隻是微微地笑一笑,可好了。”
他記得,喜歡呆在窗後看他批改作業或者看書寫字的,有兩個小姑娘,她隻是其中一個。而她不怎麼笑,另一個,每次都笑得像花兒一樣,沒有聲音,靜靜地開放。
“我最難忘記的,是他的傷心。那時,我已經是四年級了。他躺在宿舍裡,整整一天,課也不上,門也閂了,誰打也不開。老師說,他病了,但他拒絕看病,誰也不理。我看了看他的窗戶,窗簾拉得死死的,什麼也看不見。這是什麼病呢?我很奇怪。”
這件事,她怎麼知道?那是自己一個人的事情,跟誰都沒有關係,他也從來沒有跟誰說過,隻是一句“病了,你們不要管我,讓我好好躺躺”。因為這是一件永遠無法直說的事情,她怎麼會像他一樣,記得那樣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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