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地上殺,雲在天上走。
好血腥殘酷的廝殺,好純淨美麗的雲朵。
“大將軍有令!暫且駐停!”
遠處有騎兵風塵仆仆的趕來,沙啞著嗓門,高聲叫喊著。
田豐心猛地一跳,卻沒有做什麼舉動,隻是緩緩的閉上了眼,靠在了囚車的木柱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或許一兩個時辰,或許隻是一兩柱香,細碎的腳步聲傳來,然後又退了下去,然後才是屬於袁紹的腳步聲,沉重的走到了囚車之前。
“打開囚車!扶田公出來!”袁紹咳嗽了兩聲,下令道。
田豐睜開眼,卻看見麵前的袁紹雖然依舊衣袍華貴,但是臉頰消瘦,泛起兩坨病態的嫣紅,“主公,你病了……”
“咳咳……”袁紹斷然否認,“孤沒有病。”
“哼……”田豐任憑一旁的兵卒拉扯著,攙扶著,出了囚車,坐到了鋪墊在囚車之前的席子上,低頭看了看,又摸了摸身下的白茅所製成的席子,不由得笑了出來,哦吟道,
“敦彼行葦兮,牛羊勿履。
方苞方體兮,維葉泥泥。
戚戚兄弟兮,莫遠具爾。
或肆之筵兮,或授之幾。
肆筵設席兮,授幾緝禦。
或獻或酢兮,洗爵奠斝。
醓醢以薦兮,或燔或炙。
嘉肴脾臄兮,或歌或咢……”
袁紹皺著眉聽著,沉默了片刻之後說道:“田公吟此何意?”
袁紹並不是不明白田豐所說的是什麼意思,畢竟這個《行葦》之詩袁紹也熟悉,隻不過是袁紹並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心思被田豐猜透,故而發問,
田豐哈哈一笑,傲然而說道:“天下無不散之宴席……某與主公這場宴席,也該散了吧……”
袁紹默然,目光有些遊離,良久才說道:“田公……若是……”
田豐擺了擺手說道:“主公何必如此?周公尋子牙,可有周康王亦尋飛熊乎?某雖不才,不敢比薑公,亦有自知之明也……隻是這冀州之地,乃四戰之地也,主公之策,怕是不能長久……不過,此事與某何乾?哈哈,哈哈哈……”
田豐大笑著,笑得歡暢淋漓,笑得聲震雲霄,似乎要將他憋了大半輩子的笑,儘數在這個時刻釋放出來一樣。
“……故而,”袁紹冷冷的看著田豐狂笑,眉毛動了幾下,不急不緩的說道,“故而田公將二子送往豫州?”
田豐的笑聲,忽然像是被斬斷了一樣,喀嚓掉在了地上,摔成兩半。田豐緩緩的將目光集中在了袁紹臉上,“袁公欲何為?”
袁紹曬然一笑,說道:“孤還沒有下作到如此地步……孤隻想知道,田公為何如此?又於何時?”
田豐看著袁紹,似乎在評估著袁紹話語的真實性,過了片刻才說道:“為何?何時?嗬嗬……當某察覺,袁公已老,雄心已失之時……”
“孤雄心已失?咳,咳咳……”袁紹愣了一下,不由得咳嗽了起來,旋即冷笑著道,“笑話,笑話!孤誌在宇內!何有雄心已失之說!”
田豐想也不想的接口就說道:“就在袁公殺了麹將軍之時……”
“某……”袁紹下意識的就想要反駁,可是又不知道要怎麼說。因為袁紹也知道,他所給出的那個理由,蒙蔽一般人可以,卻騙不了田豐。
“袁公自比周王,所謂禮謙下士……”田豐繼續不無嘲笑的說道,“然袁公誘殺了麹西平之時,可有半分謙謙之禮乎?”
“這個……”袁紹沉默了片刻,終是說道,“爾等明知其勇猛有餘,智少慧缺,卻縱恿其驕恣狂傲,豈非促其亡乎?亦非罪乎?”
田豐很乾脆的點點頭,說道:“故而某以死謝之……然袁公又將如何?”
“你……”袁紹氣結。
“袁公欲取二桃之策,交付冀州於三公子……”田豐沒理會袁紹,哈哈笑著說道,“然袁公休要忘了,袁公亦有三士啊……且看袁公又將如何?”
田豐知道,袁紹老了,不隻是身體上年齡的衰老,心態上也是老了。所以袁紹現在發現不管是西邊還是南邊的道路都已經是基本上走不通了之後,便已經耗儘了年輕之時披荊斬棘闖天下的勇氣。袁紹不想再打了,隻想著怎樣將位置好好的傳承給他心愛的三兒子袁尚。
袁紹想要說些什麼,卻沒想到引發了一陣劇烈的咳嗽,遠遠站著的侍從急驅了幾步,想要上前,卻被袁紹伸出手阻止了,急促的喘息了幾下之後,才抹去了嘴角因為咳嗽而噴湧出來的唾沫,說道:“……此,此乃某之家事也,就不勞田公費心了……”
袁紹生病了。
之前袁紹就生過一次大病,這一次又因為營中突發瘟疫之事,不小心又再次感染了風寒,雖然比起瘟疫來說,當然算是比較輕的,但是風寒依舊不斷地削弱著袁紹的身體和意誌,讓袁紹感覺死神就在自己身邊左右飄蕩著,原本似乎還不是非常緊迫的傳承之事,變得火燒眉毛了起來。
袁紹自己也知道,必須要在自己完全垮掉之前,將所有的事情安排好,否則這個冀州之主的位置,是定然傳不到袁尚的手中的,因此,頭一個釘子,就是田豐。
而對於袁尚來說,這一場戰事,不僅沒有成為袁尚頭冠上的明珠,反倒是成為了將來可能會招來攻擊的破綻,所以,為了消除這樣的隱患,也為了斷絕大兒子袁譚的冀州支持者,田豐必須死。
從另外一個方麵來說,當田豐死了之後,這個冀州話事人的位置才會空出來,這些短視的冀州士族必然就會不由自主的將目光集中在了眼前的那個位置上,而忘卻了一些東西,或者說暫時忘卻……
袁紹盯著田豐,緩緩的說道:“當今天下大勢如何?田公還有何策以授?若田公願進獻良策,孤便不追究田公遣子於豫之事……”
田豐哈哈笑了笑,說道:“某之策,怕是袁公不願!”
袁紹皺了皺眉,說道:“說來聽聽。”
“唯‘合縱’二字也!”田豐說完,然後便不再看袁紹,仰首望天。
“袁公,走好……”
白雲在天上飄著,天空純淨無比。
袁紹默然良久,站起身來,朝著田豐拱了拱手。
“田公,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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