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三輔一帶的人,明顯精氣神更足,思想更為開放,更為活躍,也更為自信。這種自信,不僅僅是表現在關中士族身上,也體現在關中的這些普通的農戶,甚至是佃戶身上。
思想的活躍,自然是體現在青龍寺之中。
當然,也不完全都是這樣。
比如在青龍寺裡麵,這些天天口中言必有仁德的,其實就和山東士族那幫子人差不了太多。禰衡甚至不止一次的看見這些天天稱仁德的家夥,趴在酒樓欄杆之處,瞪著眼死死盯著胡旋舞,在嘴角流出了感慨的淚水……
胡旋,胡者,謂胡人也,旋者,謂裙旋也。
尤其是西域來的那些色目人,穿著無跟的舞鞋,伸展身體,用腳尖點地,高速旋轉,裙擺高高飄起,露出……
表演的舞台周邊,簡直是人滿為患。
不僅是如此,禰衡曾經以為關中都是一群穿著胡袍,腥膻味重,和胡人一樣,動則殺人,蠻橫無理,就像是當年的西涼一樣,結果到了長安之後才發現,穿著胡袍的胡人也有,但是也有很多看著像是胡人的,卻穿著漢人的衣裳,甚至覺得傳上了漢人衣裳就很自得……
這讓禰衡感慨萬千。
如今的關中,已經不是當年的關中了。
至少不是董卓西涼時期的關中了……
有熱忱的、有信仰的、有狂熱的、有求利的、有不得不服氣的、有把工作當成混飯吃的……
這就是此時此刻的關中。
這就是此時此刻的青龍寺。
禰衡轉過回廊,看見在一間廳堂之前圍了不少的人,不由得往前走了幾步,在圍觀的人當中,往內望去……
這是青龍寺之中的辯論廳,廳堂的名字簡單粗暴,『正論廳』,然後分成子醜寅卯等。廳堂之內寬敞明亮的屋子內,陽春的陽光透過窗楣,灑落在地上鋪著的,從西域而來的織花毛地毯上。
在織花毛地毯正中,便是有兩人隔案而坐。
而在廳堂下首,也坐滿了人,而且人多到廳堂之內都已經坐不下了,便是像是禰衡當下一樣,站到了廳堂外圍。
禰衡踮起腳尖往裡看了看,一人禰衡認識,是王昶。另外一人,也是頗為年輕,但是禰衡不認得。禰衡仰頭看了看在正論廳一側懸掛著的木牌,上麵寫著『範陽盧氏』。
『範陽盧氏?』禰衡有些驚奇,旋即有些恍然。
看來都是被這個『範陽盧氏』所吸引來的,畢竟當年這個姓氏,也是在大漢朝堂當中響徹四方……
開始辯論了?
禰衡伸著腦袋。
哦,還行,剛開始……
隻聽聞廳堂之中,那名範陽盧氏的年輕人拱手向王昶說道:『小弟於幽州有聞,王兄滿腹經綸,守山學宮大比之中亦是常年為翹楚……今弟有惑,還請王兄不惜賜教……』
『賢弟謬讚,還請直言。』王昶說道。
王昶之前也是辯論小能手,後來出仕之後,便漸漸少了參與辯論。
這一次也是因為範陽盧氏盧毓相邀……
盧毓是盧植之幼子。
盧植可以說是東漢名聲相當好的大儒了,盧毓作為其幼子,在豫州冀州遊走了一圈,後來覺得曹操之下官場動蕩不安,便是先期回到了幽州家中避禍,結果幽州又點燃了戰火,隻能是被迫再次離開,輾轉到了關中。
這一次找到了王昶,雖然表麵上是要進行辯論,但是實際上麼,還是為了揚名。而王昶作為太原王氏,和範陽盧氏之前就算是關係不錯,因此才願意陪盧毓這樣辯論一場。
輸贏不重要,重要的是先站上舞台。
盧毓微微環視一圈,發現聚集的人確實不少,心中多少有那麼一點的緊張。
王昶對著盧毓笑著點了點頭。
盧毓清了清嗓子,朗聲說道:『今有商賈,販賣貨物,低買欲低,高賣欲高,富者家有萬金,阡陌連綿,奴仆千計,宛如無封之王,無爵之侯,倉廩之中,米粟陳腐,庭院之內,衣錦鋪張,此等之輩,不稼不穡,究竟何益於國乎?』
王昶點了點頭,伸手示意盧毓繼續。
商人的這個問題,不僅是今天盧毓提出來,很早的時候就已經是在青龍寺當中的一個非常吸引人的議題了,甚至可以說,自從斐潛將『士』壓倒了和其他三者共同位置上的時候,『士』就對著『商』開火了,畢竟噴『商』是政治上的正確,若是噴『農工』那就是思想有問題了……
盧毓繼續說道:『今關中產業頗豐,瓷、茶、布、錦,兵器、戰甲、牛羊、戰馬,以換山東之漆、角、膠、麻,靛青、茜草、鬆油、貝殼,若論其物,皆民夫之辛勞也,然東西何以異?關中三輔富之逾富,荊楚豫兗貧者逾貧?』
王昶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點了點頭。這個問題比前麵的一個,才更有一些意思。
和關中三輔不同,在崤山以東的農民這幾年確實是過得很辛苦,苦不堪言。
一方麵,這些農夫他們要承受戰火的侵襲,另外一方麵還需要承擔賦稅和徭役。當然還有隱蔽的一條,這些山東的農夫還被迫分擔了因為關中三輔而形成的工業剪刀差的傷害。
山東士族為了維持原本的奢侈的生活,紛紛將貿易當中產生的差額轉嫁到了普通的農夫身上,讓這些農夫承擔更多的支出,獲得更少的報酬,承擔更高的地租,更繁重的勞役,糧價一降再降,賦稅一高再高……
有產業支撐的,還算是好一些。
畢竟關中三輔的工商業發展,也會讓這些山東小莊園,小地主們眼紅,多少會效仿著斐潛的模式來進行運作,開設規模的經營,比如統一生產,集中種植什麼的,以便於更多的收集一些關中需求的麻草,靛草,鬆油,貝殼等等物品。
再加上山東的商戶基本上都是在士族的控製之下,為了獲取更高的利益,這些商人又會在自身的需求和士族的要求之下,對於一些物品的銷售提高售價,降低農產品的收購價格,進一步的對其下轄的農夫進行放血。
從這個方麵來說,盧毓對於商人的厭惡,以及對於山東農民的苦難的思考,也算是繼承了其父親的一些精神傳承。
王昶微微思索了一下,並沒有立刻回答盧毓的問題,而是提問道:『若是以賢弟之見,當何以為之?』
『農乃國之本也,故應重農。首先,當同耕同食,忙時賢能與民同耕,農閒之時,賢能可同織席授道……』
『其次,當物有均分。人之所餘,集於一處,由賢能主持分配,不得囤積居奇,亦不可二價,如此方可平正於民是也……』
『其三,當散利於民。上之所好,下必從焉,驃騎之下,多有產業,攝利於民也,故下多仿效,長此以往,當為禍端……』
王昶聽著聽著,不由得笑了起來。
沒想到這個盧毓,還真是……
可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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