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聞司的正廳之中,龐統和闞澤隔著一具屍首站著。
『複興漢室?』龐統微微歪著頭,看著曹安的屍首,然後問闞澤道,『此人死前真是這麼說的?』
闞澤點頭應是。
對於兩個人來說,都是並不害怕見血的,所以在麵對著鐵青的屍首麵容,還有腥臭的味道的時候,都沒有表現出什麼異樣的反應,就像是看著很普通的一件物品一樣。
『有意思。』龐統點了點頭,然後又重複的一下,『有點意思。』
複興漢室,然後,有點意思?
闞澤眉頭跳動了一下,但是什麼都沒有說。
龐統所說的話,若是放在山東之處,定然會不免讓人心驚肉跳,以為龐統要麼就是屬於癲狂之人,要麼就要叱責龐統來彰顯自我的正派清流,但是在長安三輔麼,似乎這麼說,也沒有什麼人會去覺得龐統此言有什麼問題。
畢竟如今天子劉協並沒有給與長安三輔等地有什麼直接的好處,大部分的好處,包括不限於經濟的增長,人口的稠密,商品的豐富,都是驃騎大將軍入主長安之後才發生了改變的。
大漢天子,或許隻是一個象征而已。雖然當下大部分的人還覺得天子是很重要的,但是就像是神靈的雕像一樣,即便是充滿了神秘感,塗抹了再多的色彩,鑲嵌了金銀寶石,但是在風雨之中,也漸漸的開始褪色……
既然如此,說一些可能有些大不敬的話,又有什麼問題?
如今天子,早在遷都的時候,就已經是威嚴掃地。若是這麼說起來,天子劉協之所以當時不願意留在長安,怕不是也有些不想待在傷心地的因素?畢竟李郭為亂的時候,臭掉的牛骨頭使得劉協第一次認識到了這個世界的惡意。
天子劉協自詡上等人的體麵,在李郭之亂的時候被撕扯得粉碎。
當年王莽同學逼迫漢帝推位的時候,也沒有給臭牛骨啊,多少還是保證了蔬菜肉食的供給的。那些沒有蔬菜肉食配給的,不都是城中村……呸,低租房,呃……那個低收入,嗯……
反正那些錢莊大佬,貴族咖啡,統治者大院,高檔住所等,向來不應該是確保之中的確保,不是各大商會都會腆著臉上去跪舔麼,怎麼會缺一兩塊的臭牛骨?
將一個統治者逼迫到如此境地,隻有李郭這樣的一無知識,二無謀略,三無資產的家夥才能乾的出來,也給劉協造成了極大的心理陰影。既然董卓可以帶著西涼人,將劉辨拖下來,換劉協做天子,劉協多半也害怕斐潛什麼時候也將他拖下去,換個什麼彆人做天子罷?
拋開劉協的心理陰影麵積不談,就說這麼隨意的評論天子,若是之前,龐統也不會表現的如此坦然。
大閱兵之後,很多人心中大概多多少少的都有了一些概念。
春秋戰國之時,群雄並起。起初春秋還是要遵從周天子的,做些什麼事情都將周天子帶在身邊,就連開會都要讓周天子坐上首,但是到了後麵麼……
人都是會變的,尤其是當下長安三輔河東川蜀等地,在幾乎是脫離了大漢舊勢力開始自治,並且表現得越來越好之後,許多人的心態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龐統又看了看從曹安屍首上搜查出來的各種雜物,發現並沒有什麼能夠證明其原本身份的東西,便是笑了笑,『這倒是個老手……』
闞澤點了點頭,說道:『確實是如此。此人衣物和身上裝飾,想必都是特意挑選過的……但也證明了此人並不簡單……』
一般來說,每個人身上都會有一些屬於其個人的印跡。或者說,可以稱之為不可割舍的東西。比如代表了某個人某件事的物品,像是用來作秀的西鐵表代步車什麼的,其實都能反射出一些什麼東西來,而刻意消除了所有的印跡,反而證明這個人很有問題。
因為太正常了,反而不正常。
龐統走回上首坐下,『將客人帶上來吧。』
闞澤微微側首,隨著堂下的護衛做了個手勢。
不多時,範聰就被帶到了堂前。
範聰一眼就看見了躺倒在堂中的曹安屍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旋即強行挪開了目光,然後在堂下護衛的推搡之下,有點踉蹌的進了廳堂,拜倒在地。
龐統慢悠悠的說道:『有人說,冬天太冷,應該讓天日如夏,天下便暖……亦有人言,夏日太熱,應當天日垂西,方可涼爽……卻不知,何人所言才有道理?範從事,你認為,誰錯,誰對?』
範聰一愣。他原本以為,一上來恐怕就會立刻比如大拍一下桌案,然後表示一些什麼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類似的話語,甚至讓人行刑等等,卻沒有想到龐統講了這麼一段似乎有些不相關的話語。
天日?
亦或是什麼其他的……
範聰吞了一口唾沫,低下頭。
龐統用眼皮瞄了一下範聰,微微冷笑了一聲,『怎麼,莫非是範從事在長安三輔還看得不夠,待得不長?亦或是某之言有什麼錯處?』
『……』範聰無言以對。
若說是對於斐潛的治理政策的理解程度,龐統當然算是第一梯隊的。
早在鹿山之下,木屋之中,斐潛基本上就已經有了初步的執政輪廓,在長安這裡也是按照其方略而推進的。華夏需要向前,而士族子弟必須是向外拓展的領導者,如果士族子弟不能勝任這個事情,甚至開始拖累整個華夏的腳步,那麼就換人。
春秋戰國,是因為舊貴族想要搞『貴者恒貴,賤者恒賤』,結果在一句『寧有種乎』之前崩塌倒下。然後到了大漢當下,又是有大批的之前『寧有種乎』的人開始想要搞『貴者恒貴,賤者恒賤』了,一邊告訴普通百姓要躺平,什麼都不要想,一邊自己死命內卷,為了名望真是什麼方法都想出來,甚至不惜抱著父母屍骨一起睡覺。
而現在,在長安之中,依舊有了參律院,有了直尹監,有大批原先被警告,被約束,被要求躺平的寒門子弟開始不甘於墮落,紛紛參加公務猿考試,補充到官吏行列之中,甚至類似於甄宓這樣的女性也開始正式的涉足到了政事……
或許某些事情,某個條例未必完全正確,可是這些人會成長,會逐漸的完善。
簡而言之,長安三輔這裡,所有的人和事,是外擴的,發展的。
然後反觀山東區域,依舊還是保持著上等人就是上等人,下賤民就是下賤民的做派,所有的資源都集中在上等人的手中,下賤民的生活依舊困苦,可以預見的是,如果這種情況不加以改變,山東士族的整體崩塌,指日可待。
就像是有些人在和平時期不願給軍人任何一點優先的權利,但是在戰時災時卻要求軍人優先去死一樣,這種信念上的崩塌,其實更為可怕。
範聰便是如此。
『家中還有何人?』龐統不緊不慢的問道。
範聰猛地抬起頭來,帶著一絲期盼和不敢置信看著龐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