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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00章懷舊空吟聞笛賦(2 / 2)

袁尚如今基本上算是放下了,可是楊修呢?

節堂在望,楊修微微停頓,然後目光閃動了幾下,最後垂下眼瞼,舉步向前。

『傳!』

堂內斐潛的聲音響起。

楊修上前拜見,沒有了之前剛到平陽之時的慷慨激昂,也沒有繼續要和斐潛繼續談論什麼『禮』的事情,隻是稟報而道,『在下將歸,驃騎若有言,可願托以告?』

斐潛略有些詫異,思索了一下,指了指一旁的坐席。

楊修拱手而謝,徐徐然而坐,禮節姿態依舊是完美無缺。

斐潛看了,頗為感慨。

暴發戶沒有三代的沉澱,休想有什麼上流的氣質。如今看著楊修,斐潛覺得這話確實是有些道理。這種日常之間的耳目濡染,絕非是上兩節課,亦或是特訓幾天,就能夠形成的言行舉止的習慣。

人的氣質,也就是這些細微上的動作,多一分則是矯揉造作,少一分則趨於粗魯,恰到好處確實是很難,即便是斐潛自己,也是無法做到像是楊修那樣舉止優雅且從容不迫。

三代人的努力,都未必能夠改變族人的言行舉止。

那麼要改變思想呢?

需要多久?

『德祖。』

斐潛緩緩的說道。

『在。』

楊修應答。

『王朝之興衰,非一日之寒,亦非一日之危。其基業長青,言天命之歸,人心所向,明君賢臣,千秋萬代。然世事何以無常,天命何以無恒,君何以昏,臣何以庸,王室之命,何以衡之?』斐潛緩緩的說道,『王朝如此,世家何如?言天命之歸者,多懷鬼蜮,言人謀之成者,多以自負。自古帝王將相,寧有種乎?春秋世家,今何有存?王朝世家更迭,多有言因人心不古是也。然則人心,乃何人之心?兵乎,士乎,亦或是,民乎?士人常言,得民心者可得天下,其言之民,蓋自詡為民,亦或是……普通百姓?不知書,不識字,不通禮,不明事之百姓。既民多愚,便任其愚之,見民多怨,便由其怨之,知民多困,便嫌其煩之,如此,民心何來?請德祖以教。』

楊修皺眉。

他明白斐潛是什麼意思。

這是和山東之人完全不同的兩個執政方針。

斐潛在平陽,在河東,在關中所展現出來的,也是如此。

山東人口頭上重民,實際上重士。

斐潛口頭上重士,實際上也重民。

所以即便是袁尚是戰敗者,但是隻要袁尚真的願意出來,不再怨天怨地搞東搞西,斐潛就讓袁尚出來做事。

士之名望,在斐潛眼裡,不值一文。

如果在之前,楊修必然會高談闊論,表示斐潛所說之言,都是謬論,表示『百姓之性,皆愚鈍也』等等的話,然後闡述國家王朝想要強大,必須要儀仗『智者』,想要有秩序,必須要依靠『宗族』雲雲。

後世也有很多磚家叫獸,表示治國理政他們最刑。

但是實際上,稍微思考一下,就能夠明白那些磚家叫獸不過就是被飼養的狗,誰給狗糧,便是給誰出聲。

彆看有時候好像是站在普通民眾身邊搖尾巴,但是實際上他們根本就看不上民眾手裡的窩窩頭,也不是真心為了民眾發聲,而是嘴饞資本扔出的帶骨肉,為了達成資本的某些目的在吠叫而已。

此時此刻,在見到了平陽之地的繁華和安定之後,如果楊修再次說什麼『禮』,無形當中就落入了狡辯之中。

畢竟平陽發展起來,並不是靠著公知……哦,依靠大漢士族而發展起來的,從一開始就不是。就連學宮,也是斐潛先建好了,請來了蔡邕之後,才漸漸有士族子弟慕名而來,彙集平陽之地。

『人心之欲,不可足也。』楊修緩緩的說道,『一人之欲,尚難以遏,更何況千萬人乎?眾皆競進以貪婪兮,憑不厭乎求索。』

楊修說著,目光下垂,『餘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今日直言,望驃騎恕罪。』

斐潛笑了笑,『請指教。』

楊修緩緩的抬起頭來,『在下知驃騎之誌遠大,然瞠乎其後卻如何?世家之鄙,蓋因傳承之所欲也。今辭驃騎而返,非不明驃騎之誌也,乃……驃騎之後,可有繼乎?』

『驃騎之關中河東所興,一則以驃騎宏大之誌,二則……嗬,二則乃兵戈而立基也。兵興而死傷者眾也,昔日權賊忙於爭奪,百姓生死,孰能顧之?是以,良田荒廢,病疫橫生,人口損之十之七八。故安民之為首要,便如漢之初興,修文而治武,安邦以休養,民自安居樂業。』

『夫地廣而人寡,存者自是田疇廣袤,種蒔而助不給。是以大業可成,二十載間,若不遭變故,定有治而盛也,究其所故,乃黔首飽暖無憂,可繁生養者也。』

『然斯盛之,不可長久,盛極必衰。蓋因黔首飽暖,必思淫欲,又加之愚鈍成性,不求聖賢之道,蠻橫耍混,索取無度。繁衍數代,子孫益增,荒蕪皆為阡陌,寸土必生齷齪。昔日之苦昔人苦,今日之樂今人樂……』楊修長歎道,『世家士族子弟如此,尋常百姓黔首亦如是。在下於中平年間,也曾是鮮衣怒馬少年郎,意氣風發好時光,而如今卻……故今向驃騎辭行,非在下不知驃騎好意,奈何鄉老皆於河洛……家嚴已然年邁,行動不利,出入皆需拄拐……』

楊修本身就不笨,到了平陽之後,起先有些糊塗,但是後麵就慢慢的想明白了……

士族世家,本身就有各處下注的習慣,而在斐潛之處,已經有很多下注的世家士族子弟了。這些或許是主動投靠,或許是被動依附,但是不管怎樣說,這些在斐潛身邊的士族子弟,已經形成了一個龐大的政治結合體,使得曹操原本希望的關中河東士族反亂,根本就不可能出現了。

楊修起初還因為斐潛將他和袁尚放在一起而羞怒,可是在平息了怒火之後,冷靜的想一想,其實他確實是和袁尚並沒有什麼區彆,都是喪家之犬敗軍之將,又有什麼資格去憤怒,亦或是去哀鳴呢?如果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至少在斐潛這裡,袁尚在度過了前期的飛熊軒之後,能夠平靜的出現在驃騎麾下文官行列之中,雖然未必是有什麼重大職位,但也證明了斐潛不會因為是敵對之後,便是有意刁難。

可楊修依舊是不會留下來,不是他不信斐潛,而是他不信斐潛的下一代。

就像是斐潛覺得暴發戶要經過三代才能變得有氣質一樣,楊修也同樣覺得斐潛這麼浩大的製度改革,沒有兩三代根本不可能。而斐潛最大的問題,不是當下能不能贏,而是贏了之後,還能持續多久?

楊修說他自己年少鮮衣怒馬,不知憂愁,何嘗不是在表示斐潛如今做這麼多事情,到了斐潛下一代說不得就『今日之樂今人樂』了。

這是一個很顯然的問題。

封建王朝會逐漸產生權貴階層,比如高官貴爵、富商大賈,而任何年代『炒房地產』都是穩賺不賠的。因此,他們有錢以後就會大量收購土地。在那時,也沒有行之有效的土地限流政策,很多窮苦農民一旦遇上天災人禍便隻能賣地,最後淪為為地主打工的佃農。如此發展下去,土地兼並的情況愈演愈烈,最終形成了『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的局麵。就這樣周而複始,國家消耗越來越大,而納稅人越來越少,最終造成極其尖銳的社會矛盾。

當然,每個末代皇帝都知道原因出自哪裡,但這時候已經騎虎難下了,皇帝作為既得利益者代表人物,在任何時刻他們絕無可能放棄自身利益。

世家士族如此,百姓黔首呢?

也是一樣的。

就如同楊修所言一樣,普通百姓在祖輩父輩經曆過痛苦之後,會有記性麼?

一樣沒有。

溫飽之後思淫欲,誓與賭毒不共天,看起來像是一個開玩笑的梗,但其實就像是情人節,女神節,以及磚石恒久遠一樣,是資本家精心挑選出來的陷阱,如同腦殘金一樣,念叨得多了,也就根植在心中了。

楊修確實看到了平陽的強,關中的盛,但是他不覺得這種強盛能夠多持久。

『德祖……汝之遷變,多矣。』斐潛笑道,『汝既得遷,天下之大,豈無變乎?』

楊修一愣。

他變了麼?是的,他已經變了許多了。雖然他說要直言,但是實際上他已經不會像是之前那樣鋒芒畢露,語不驚人死不休,甚至舉例也是多舉他自己的例子。

楊修吸了一口氣,低頭而拜,『魴魚赬尾,王室如毀。雖則如毀,父母孔邇……』

斐潛點了點頭,『善。』

沉吟了片刻,斐潛便是伸手在桌案上取了一張紙,提筆沉吟了片刻,寫了幾個字,便是用了印,讓人交給楊修,『既汝執意而去,某也不為難德祖,此書……也不枉德祖辛苦一趟!』

楊修雙手接過,一瞅之下,不由得目光一動,心神微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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