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長樂在一個初春的下午開始感到不適。
先是感冒一場,而後肺部有些。住院去掛了三五天的藥,總是不見好轉。他怪醫院總是不肯給用好藥,吃了沒用白花錢,於是又辦理了出院。
依然是給老婆孩子做飯洗衣的生活,但和從前大不相同。他覺得自己似乎進入了一種高度運轉的迷糊空間裡,他的世界經常眩暈,走路也開始吃力。
後來不得已,隻得請長假在家休養。
坐在出租屋的搖椅上,對著和煦的陽光,他常常不自覺觀察自己的雙手,看著凸起的青筋,覺得自己的雙手一片空白。
這時候,他常常不自覺回顧起自己的一生。
小時候發水痘,死了雙胞的兄弟。雖活了下來,可那不能算是幸運。自打記事開始,閻王爺就在他跟前晃,稍有一個不注意,馬上就拉到點名名單中去。中藥、西藥吃了無數,編成一根繩子和閻王爺拔河,哪有不痛苦的道理。
若說人生中的甜蜜,自然還得是家人。他很自豪自己有這樣一大家子親人,他們各有各的特色,連吵架都很有趣——他是一個隨時要死的人,所以生活中的任何不幸,都可算作一種全新的體驗。之前說過,他的一大優點是樂觀。
長樂唯一不樂觀的事,就是瓊瑤。小寶去世後,瓊瑤的精神一直不大好。在這個世界上,長樂是身體殘疾者,可瓊瑤是精神殘疾者,他們互相依靠,靠共同對抗不幸生活來滋養感情。
瓊瑤幾乎沒有做母親的經驗。自打小寶去世後,瓊瑤對阿初的感情處理就十分尷尬。好比一隻母貓尋回失而複得的幼崽,她的行為總是過激。
例如阿初稍一哭,瓊瑤就焦躁無比,作出要遺棄阿初的樣子來威脅她——可孩子四五歲,哭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瓊瑤不知道孩子為什麼哭,隻覺得孩子對她不親。
例如,阿初要回鄉去讀書了,瓊瑤就有了分離焦慮。常常阿初走後那一夜都不能入睡,哭著怨恨自己不是一個好母親。任憑長樂如何婉轉勸說,她總是不能過了心中那道坎。
再比如,阿初常常打電話來要買書讀,其實也並不是什麼大事,隻不過孩子見彆人家的童話書眼熱罷了。瓊瑤卻常常覺得這是父母的一種策略,讓阿初一點一點來捆綁她的人生。
久而久之,她連自己親生的女兒也已經不信任。
羅長樂突然覺得自己要著手準備一些事情了。
第一件事,也是他放在心上的第一件大事:抓好孩子的教育。阿初的天賦已經顯露,他自信阿初得到良好的教育後,一定會有更加精彩的人生。他前後奔波,去申請了一個重點小學的讀書名額,他決心要阿初去上好的學校。
於是夫妻倆來到羅餘山上,同父母商榷接走孩子的問題。
李春仙不同意:孩子剛斷奶你們就跑了,孩子養到這麼大,你們就把功勞搶去了?——我不同意,孩子不能跟著你們。
話說得狠決,她心裡卻也不好受。蹲在牆角一根接著一根的抽煙。小寶的事放在前麵,現在春仙不敢太強硬,她隻要兒媳一個服軟的態度,可她不肯明說。
一向溫和的長樂見父母在孩子未來的問題上賭氣,第一次表現出了自己作為一個父親的骨氣。他即刻命令阿初收拾東西,馬上跟著宋瓊瑤走。
父親一向不願意逆反祖母。祖母有時毫無理由地向父親撒氣,他也隻是笑嘻嘻陪著。今日父親忽而硬氣如此,令阿初好似看到了沙漠中的指引塔。阿初馬上就做出了選擇,她收拾了自己幾件衣服,預備跟著宋瓊瑤走。
李春仙撲過來扯著阿初的衣服,哭道:“阿初,你沒有心哪!你們過好日子了!就要拋棄我們了!你要走,我也不活了!”
說罷,尋死覓活要上吊。
阿初不懂,隻說:“奶奶,我並不是不回來,我是去讀書!”
從頭到尾,宋瓊瑤都隻是冷漠地看著婆婆,待阿初收拾好後,她拉著羅初就往外走,一點都不猶豫。長樂攔著母親,並對宋瓊瑤道:“你去路口坐車,我稍後趕到。”
祖父母的悲痛嚎叫使阿初猶豫,可母親宋瓊瑤的手是那麼溫暖堅定。她再回頭看著祖父母的臉,又停下了腳步。這樣猶豫著,猶豫著,終究是走了。
祖父母是嘴硬心軟的。
走的時候說“要是走了,便一輩子不再相見”的話還猶在耳邊,但在阿初在縣城讀了一天的書之後,祖父母就急不可耐地來看她。走時,他們偷偷地給阿初零用錢,還囑咐道:“就你自己花,不要告訴你媽。”
無論怎樣,阿初總算可以安心地在縣城讀書了。
長樂計劃的第二件事,是要買一部移動手機。他現在的身子,完全不足以在單位、羅家大院和縣城之間奔波,他也並不想父母來看望阿初的時候,再刺激到瓊瑤。那麼,電話聯係是最方便的。
尋來尋去,市麵上賣的手機都要好幾千,朋友那邊有個二手的還不錯,隻願意出價八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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