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行李轉盤周圍的人慢慢離去,隻剩金桂花母子三人。父親本想帶著姐弟倆先走,奈何金桂花生拉硬拽死活不肯,說他老公的車裝得下,一定要讓老張送三人到住處不可。隨著幾聲沉重的砰砰聲和隔間裡幾名工人吃力的喘息,金桂花幾人的箱子終於從傳送帶上轉了出來。
這是千代島北部的一座小機場,原以貨運為主,但因為近年登島工程隊帶來的客運需求劇增,這裡才臨時改為了客貨運混用,而一旦東部主機場建成,這裡也將重回貨運專職。因此這裡雖說是航站樓,但其實更像春運前臨時搭建了許多緩衝結構的老舊火車站。
幾人拿了行李走出大廳,正對著的就是一條鋼管搭建的棚路。此時已是深夜,兩邊稀疏的路燈發出幽暗的白光,幽長的路儘頭,一個身影孤零零的站在那裡,嘴裡的香煙一明一暗。金桂花拎著破洞的箱子走在最前麵,一路上活潑多話的她,此時卻沉默不語,而對麵的身影似乎也看到了她,扔下了煙頭,在地上撞出些許火星。
“桂花!桂花——牛子,虎子——”男人叫了幾聲。
牛虎兄弟相視著說,是咱爸,金桂花依舊沉默不語,腳下卻加快了步伐。此時這隻三腳帶補丁的行李箱在她手中如同空氣,被拖曳的幾乎擦出火星。隻見她三步並作兩步,還未及看清男人的臉,便嗷的一聲一頭紮進男人懷中嚎啕起來。牛虎兩兄弟也接連趕到,站在一邊顫抖著低頭啜泣。
姐姐懷抱弟弟和父親走在後麵,他們走近才看清眼前這個男子。他方臉鳳眼,濃眉闊嘴,雖然比牛虎兄弟倆矮一些,但渾身透著一股矯健沉穩和中年人特有的英氣,讓人看了不由的心生敬畏。
隻見他擦乾臉上的淚水,安撫著懷裡哭得淚人一般的金桂花,緩緩扶起她,擦拭著她臉上的淚水和鼻涕。金桂花也漸漸平靜下來,抽泣著掏出紙巾擦拭著她抹在男人胸口的涕淚。男人則順勢緊緊抓住她的手放在胸前,眼含熱淚,“不哭了,咱不哭了……過去的都不說了……一家人都在這了,往後咱好好過,團圓了,咱好好過日子!”
金桂花聽到男人這句話,不由得更攥緊了他的手連連點頭,最後才抬頭與男人對視一眼,隨即兩人都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整理了情緒,擦乾眼淚回身拉過兄弟倆說,看見你爹了咋不叫人。
兄弟倆此時還在抹眼淚,哽咽著張不開口。男人卻收斂淚水,笑著過來用力在兩人胸口各錘了一拳說,好樣的,沒給爺們丟人,家裡沒少給你媽惹事吧?兩兄弟聽到這話也嘿嘿笑了出來,轉悲為喜不再哭泣。
金桂花接著又拉男人過來見父親和姐姐。男人攥住父親的雙手說:“孟哥吧!桂花都跟俺說了,你就是俺們的恩人!以後你要是不嫌棄,我張大有就是你弟弟,這就是你弟妹,”他指著金桂花說道。父親急忙惶恐的搖著頭說沒有沒有。
“孟哥,你要是不嫌棄,以後我這兩個兒子,你也就當兒子使喚!要是沒有你,我們這……這一家……”說著他彎下腰開始哽咽。
父親連忙抽出手扶著他說兄弟莫得客氣,小事小事,不提了。男人又笑了一下,吸著鼻涕抬起頭說,讓你見笑了孟哥,這都快半夜了,咱趕緊回吧,這天氣,到了晚上外麵還是冷的很。說著他便拉起了父親手中的行李向停車場走去。
老張開一輛皮卡,牛虎兄弟穿了軍大衣和一堆行李一起坐在車掛裡,姐姐抱著弟弟和金桂花坐裡麵第二排,父親在副駕駛落座。弟弟剛才在飛機上睡的正香,下機後迷迷糊糊,此時被冷風一吹再加上一番折騰,反而清醒了。他好奇的看著外麵的夜色,指著遠處說,你看,一個冰淇淋!眾人側身向窗外看去,果然遠處不知哪裡,有燈光從低到高一環一環逐次點亮,就像一個巨大的冰淇淋在黑暗中被披上了幾層燈環。
“哈哈,那個是防撞燈,小寶兒。”張大有瞥了一眼外麵說著,“你看見冰淇淋最上麵,尖尖上那個燈沒有?”
“嗯,我看見了,那個燈特彆亮!”弟弟指著遠處興奮的說著。
“哎對啦,那個燈下麵有個龍神宮,等叔叔哪天有空了,帶你上去玩,還能看見對麵岸上的風車!對,讓你兩個哥哥帶你去也行,哈哈!”老張笑嗬嗬的說著。
“龍神宮,那龍神宮裡有龍嗎?”弟弟好奇的問著。
“那你上去自己看了,不就知道了?哈哈哈!”
弟弟興奮的一個勁說著,老張、金桂花和姐姐三人也開心的哄著他說笑,沒一會車便到了父親工地宿舍區。老張和牛虎兄弟搶下車上的行李幫父親搬到屋裡,金桂花也幫忙抱著弟弟進屋,給弟弟喝水擦臉。
看一家人簡單安頓後,老張掏出一疊錢塞到父親手裡:“孟哥,這是你的錢,你拿好。裡麵多一千,兩個孩兒一人五百,是我的一點兒心意。那不打擾你們了,你們早點收拾下睡吧,也不早了。”說著他便和金桂花上車離去了,儘管父親百般堅持要把多的錢退回去,可哪能拗得過人高馬大的老張。
此時已是深夜,弟弟已然困倦睡去。父女倆也倍感路途疲乏,所以也不再多講究,隻擦了擦臉就裹著被褥湊活躺下,很快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姐姐被父親搖醒。父親輕聲囑咐她和弟弟中午自己去食堂打飯吃,不要等他,他要下了晚班才回來。父親還留下了一張工卡,告訴他洗澡、打飯、洗衣服都可以用。說罷他指了指桌上已經買好的早餐,俯身親了親弟弟便夾起安全帽出去了。
姐姐此時也不願再睡,輕輕起來洗漱整理好,捧著早飯坐在床沿上吃了起來,一邊四下打量琢磨著,要怎麼收拾這個“家”。她對工棚並不陌生,原來父親在市裡做工程的時候,她每逢寒暑假都會去父親那裡,幫他打飯洗衣。這次隻不過是換了個地方,多了弟弟而已,而且這裡的條件甚至還要更好些。這裡不僅有衝淋房和洗衣烘乾房,還有獨立的移動衛生間,裡麵甚至配備了智能馬桶——這在之前的工地可是想都不敢想的待遇——要知道姐姐也是在村長家住的時候才第一次體驗到這東西,當時馬桶裡噴出來的便洗水流還著實嚇了她一跳,但久而久之,她也慢慢喜歡上了這種衝淋的舒爽感覺。
她打量著這間屋子,這是一間坐落在三樓的典型工地板房。進門左右兩側靠牆擺著的兩張高低床和中間的一張小桌、幾把小凳,便是房間裡所有的家具。前後兩麵牆板上對開兩個帶護欄的小窗,是屋裡唯一的采光來源。頭頂則是一盞簡單的熒光燈和空調內機。床間的小桌上擺著各種充電線和雜物,還有一隻塞滿了煙頭的塑料瓶。地上的垃圾桶裡堆滿了用過的紙巾和各種便利食品的包裝袋,一些垃圾還落在了旁邊的地上。兩張高低床的上鋪是儲物空間,放著幾個大包、箱子和一些肥皂飯盒之類的日常用品,床底下則是父親占滿泥漿的鞋子,裡麵還胡亂塞著穿過襪子。鞋子一旁是一隻塑料臉盆,裡麵盛著一些洗浴用品。發黃的毛巾和不知洗了沒有的內褲襪子,還有換下來的臟衣服,或隨意的掛在門後的掛鉤上,或隨手搭在床頭的欄杆上。而床上的被褥也皺巴巴的發黃,不知多久沒洗過了,繡著鴛鴦的紅色棉質枕巾則索性變黑板結,還散發著隱隱的黴味。
這間四人宿舍本來是父親和兩個徒弟住,但為了讓師傅一家人住一起,兩個徒弟便搬到了其他宿舍。姐姐環顧下來,已然盤算好了要如何收拾整理這些東西。她雄心勃勃的暗暗點點頭,一定要把這間小屋收拾成一個讓全家人都感覺舒心溫暖的家。她等弟弟起來吃過早飯,便塞給他一個平板,然後帶上口罩擼起袖子準備大乾一場。
然而等她提著一桶臟衣服出來,繞到宿舍前準備下樓的時候,眼前的景色讓她驚呆了。
一座巍峨的大山豁然矗立在遠處的地平線上!這座高聳挺拔的奇峰像是從茫茫萬山中競爭而出,兀然飛來,然後巧奪天工般,被嚴絲合縫地安放在下麵這座土丘上,因此這也讓陡然拔高的山壁在山腳處有了平緩的曲線。豎直的山壁上植被不算茂盛,但岩縫處必有蒼柏,奇秀橫生,虯枝勁拔。枝上針葉團簇而生,狀如桃尖,在海風的吹拂下寫意如潑墨山水畫中粗曠的筆鋒,任意西東。而在這揮灑不羈的筆鋒之下,硬朗的黑褐色岩石帶著雕刻般的線條,總會趁風每每恣意外露,若隱若現如浪子胸前雄健的肌肉。
遠遠望去,整個岩壁筆直挺拔,遒勁有力,仿佛是一個巨人健壯的脊背。他的雙手被緊緊束縛在身側,弓起腰背正待發力掙脫時,卻突然被定住,永遠的化作了這座巨峰。而整個岩壁自下而上貫穿的一道明顯的裂痕,更像是巨人背上被鞭笞的傷疤,也隨著巨人一起,永恒的定格在了他生命消失的那一刻。
巨峰周圍的山腳下數不清的塔吊和樁機星羅棋布,錯綜林立在蔥鬱的樹林植被之間。地麵上連成片的安全網帶阡陌縱橫,其間挖掘機、裝載機進退有序,土方車、運輸車穿梭如織。焊槍火花星星點點,像在這海洋般的施工現場上浮起的粼粼波光。重型機械的運轉聲、施工指揮的哨子和呼喊聲此起彼伏,聲浪如潮。一眼望去,整個島似乎就是一個巨大的工地,也不知是什麼浩大的工程,仿佛要將這裡整個翻過來重建一樣。
姐姐看得出了神,突然被父親打來的電話驚醒。他告訴姐姐晚上不要打飯了,金桂花和老張請他們一家吃飯。
第二節
“來,孟哥,俺給你倒酒,俺敬你,謝謝你!”老張剛拿起父親的杯子,就被金桂花接了過去。
“今天恁兩個管夠喝就行了,我來給你們倒酒,”金桂花笑嘻嘻的對父親說,“老孟你今天可得喝好,反正你明天也休息,喝倒了就在這睡了,晚上我過去照顧妮子和小寶都沒問題,哈哈哈!”
父親趕忙笑著擺擺手,幾個孩子也笑了起來。老張抬抬手讓大家動筷子,眾人便紛紛下箸開席。
這桌席麵雖然豐盛,雞鴨魚肉俱全,但細看下來竟無一道出自主人家之手——米飯和土豆牛肉、油燜大蝦、炸豬排這樣的菜,都是從食堂打來,涼拌豬耳朵、鴨脖、烤肉這類,又是從外麵夜市買來,剩下的海帶絲、裙帶菜、花生米,則是超市的方便食品。當然這也可以理解,畢竟工人的宿舍區是不允許自己開火做飯的——雖然他們也會偷偷做點菜吃,但無非也就是煮麵煮蛋之類,最多做個小火鍋,而像這種大席,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的。
幾人端著各自的小碗說笑著,其樂融融,唯有牛虎二兄弟手裡是大號飯盒,兩人大口刨著裡麵被擠壓瓷實的米飯。姐姐看著心裡偷笑,像這樣一份米飯,恐怕自己和父親弟弟三人一天都吃不完,而牛虎二人幾筷子下去便沒了一半,實在厲害。
她一邊吃一邊打量著這間房間。這也是一間標準板房,裡麵家具也幾乎一樣,隻不過金桂花一家四人占滿了四張鋪,所以行李都碼在門口,看樣子還沒來得及收拾。這一大桌菜則擺在一張折疊桌上,幾人坐床坐凳,把桌子圍了個結實,讓本就局促的過道霎時被擠的滿滿當當。
老張是主人,坐在正中間的凳子上,右手邊的床上依次坐著父親和姐弟倆,對麵床上坐著一個黑壯的漢子和牛虎兄弟,金桂花則扶著小馬紮背門而坐。她一會給姐弟倆夾菜,一會給弟弟剝蝦肉剔魚刺,一會又給三個男人倒酒添菜,忙得不亦樂乎。她自己則趁著空閒才夾兩口菜,猛扒幾口飯。
老張介紹這黑漢子叫湯帥,年紀比他小幾歲,是老張剛開始在外做工程時就結識的摯交。他一開始隻在老張班組裡當個小學徒,後來老張發達,便提攜他一起做工程,幾年下來湯帥也成為了老張的左膀右臂和心腹之人。
湯帥聽說了父親仗義疏財扶危救困,成全了老張一家團圓的事跡後,欽佩得連連讚歎,連敬父親三杯。父親酒量本就不濟,與張湯二人連喝幾杯後,很快醉意上湧,笑嘻嘻的坐在一邊抽煙聊天。
老張也有幾分醉,夾著煙說道:“孟哥,咱這附近除了大排檔也沒啥像樣的飯店,這頓酒咱就擺到自己屋裡來了,你可彆不喜歡……”父親嘿嘿笑著搖了搖頭。
老張又提起一杯與兩人一碰,抿下一口接著說:“你彆看咱屋子小,咱在裡麵自在。你想抽煙也一樣抽,喝多了就一趟,也怪舒服的。你要是到了外麵,那些喝多了吆五喝六的人在旁邊,吵的你話都說不成。”
“麼得錯,對頭!”父親點點頭笑著說,“我也喜歡這個樣子的環境,巴適的很。去年頭我老哥帶我去了趟鎮子裡的日本飯館,規矩多逑到不行,嚇得老子大氣都不敢喘。”
“就是就是!”湯帥也點著頭附和,“那幫子日本人吃飯,整的好像死了爹媽一樣,話也不說就悶頭吃。也就是路邊的攤子還能好點,有點生氣,你要是去了城裡大點的飯館,真是規矩多的,還不如追悼會裡聲音大!”說罷整桌人都哈哈大笑。
“誰要開追悼會啊?”門口一個聲音傳來,隻見一個高個精瘦,高顴骨尖下巴的男人抱著一瓶酒大搖大擺的走了進來。
“哎呦侯工來了,快來坐。”老張抬手招呼著門口的人,但他並未起身,反而是靠門的金桂花一邊擦著臉上的油水一邊憨笑著站了起來,給他讓位置。牛虎兩兄弟本要站起來,卻被湯帥暗中按住,他倆不約而同的朝湯帥看了一眼。父親此時已經醉得斜靠在床上,姐姐則起來欠了欠身,又尷尬地猶豫著朝裡挪了挪。
這人本想入席,卻看到狹小的空間裡已容不得再坐一人,況且除了姐姐和金桂花,其他人似乎都沒有讓他的意思。他便知趣的嘿嘿笑著說:“沒事張哥,我也就是來看看嫂子和孩子,沒想到你這有事,那我改天再來。對了,這瓶酒放你這,我本來就是帶給嫂子的,也不能再拿回去。”說著他就把懷裡的酒遞出去,誰知遞到一半又縮了回來,這虛晃一槍讓原本起身來接的老張撲了個空,隻得縮回了手站在那裡好笑。
“嫂子你知道這是啥酒不?”這人帶著炫耀的神色向眾人展示著酒瓶。
“我可不知道,我又不喝酒,”金桂花憨笑著,“看上麵的日本字,怕不是啥日本好酒?”
“對咯!嫂子還是你識貨,這可是日本牌子酒,咱這島上可買不著!我也是今天中午跟監理吃飯,人家送我的,我這舍不得喝,拿來孝敬你和張哥。”這人得意洋洋的炫耀了一番,才把酒遞給了老張。在遞過去的時候,他還特意把酒在湯帥麵前晃了兩下,略帶諷刺調侃著說,咋樣,好酒吧,認識不?
“哼,”誰知湯帥冷笑一聲,“小日本的屌清酒有啥好喝,兌水的馬尿一樣。”
男人也不示弱,嬉皮笑臉的說道:“你看你就是土,人家嫂子都知道是日本的好酒,這酒好不好,包裝上能看出來的,你看這防偽,多高級。再說了,監理送的酒能次嗎?”
“你也熊吧!”湯帥擺了一下手說,“人家高監理能送你酒?你是誰,人家是誰?人家送你酒?不知道你又是從哪淘的貨拿過來充數。”
“人家姓高倉,不姓高!”男子提高聲音強調著說,“你看你,就是沒文化,吃了沒文化的虧了吧!老湯不是我說你,你平時也得多學習,畢竟是人家地界上,你說咱說的有道理不?”說著他還看向老張和金桂花。老張點頭尷尬一笑,金桂花則依舊憨笑著。
湯帥被他這一下說的耳紅麵赤,半天吐不出一個字,然而冷靜片刻後,他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冷笑:“那沒錯,漢奸還是你會當,數你當的好……”
老張趕緊打斷了兩人的舌戰,囑咐金桂花從行李裡拿出一條“金皖”送給了男人,然後又笑嗬嗬的讓男人改天過來吃飯,還再三囑咐約好了時間。男人也知趣,有了台階下,抱著一條煙便走了。臨走前他還在姐姐身上打量了一番,然後說改天有空了帶孩子們一起去外麵逛逛,帶他們去吃日本菜,高倉帶他去過一家麵館,可好吃了。
“媽了個逼的,什麼狗屁屌侯工!”湯帥對著門口憤憤罵道,端起殘酒一飲而儘,“他侯玉峰也就是個屌大專,專門跑去舔日本人的腚,也不知道舔了多少,才舔出個技術員,在這裝你媽的什麼逼……”
姐姐聽著湯帥嘴裡的粗語眉頭緊鎖,金桂花也尷尬的笑著說,大兄弟你彆生氣了。倒是老張捅了他一下:“你說話看著點,一桌子都是孩子……”
湯帥這才發覺自己失言,急忙端著酒杯彎腰給金桂花和父親賠罪說,哎呦嫂子孟哥,真對不起,喝多了,話多,都怪我怪我,你們彆見怪。
金桂花嘿嘿一笑:“我倒沒啥,就是你一口一個腚,又舔來舔去,這一桌人聽著都可下飯了!”說罷眾人哄堂大笑。
天色漸晚,弟弟打著哈欠有了睡意,然而父親和張湯三人又開始劃拳行令興致不減,金桂花便讓牛虎兄弟開車送姐弟先回去休息了。見孩子們不在,幾人便慢慢聊起了家事。
父親問湯帥成家了沒有,孩子多大了?湯帥嗨了一聲說,自己早離婚了,兒子在老家老人帶,如今也大了,眼看著就到了婚嫁之年,自己也想趁著還能乾再多掙點錢。他往後仰去伸展了一下身體接著說道,反正現在在這個屌地方也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除了給兒子和自己養老存起來的,基本都寄回去了。
“孟哥,那你家裡還有啥人沒有?我聽嫂子說,孩子爺爺奶奶也是年前沒了,那孩子他媽呢,也離了嗎?”湯帥抽出一支煙,打火遞到父親眼前。
“對啊老孟,我也一直想問來,這一路上也沒好意思,孩兒她娘嘞?”金桂花也磕著瓜子搭腔問道。
父親對著打火機吸了幾吸,火苗在他眼前忽明忽暗。他深吸進一口煙,側拄著身子,低頭長歎一聲,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麼事孟哥,”老張見狀端起酒杯與父親一碰,扶著他的肩膀拍了一下說,“不想說就不說了,誰家沒個糟心事。但凡不是苦命人,誰能千山萬水扔下老家不管,跑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
“也沒得啥子不能說,”父親苦笑一下,“我嘛這輩子也就這個樣子了,過一天算一天,就想著多掙點兒錢留給娃兒們,就是娃兒們,跟到我,受苦了嗦……”他提酒一飲而儘,張湯二人也陪了一口。
父親的第一任妻子——也就是姐姐的生母——是他同村人。兩家都不富裕,在親命媒言之下結合,隨後雙雙出去打工。父親剛開始也是跟著同村人在建築工地上做木工學徒,母親則在工地或附近做些零工。夫妻一起在外打拚,日子雖苦,但也算有個溫馨小家,沒幾年便生下了姐姐。然而隨著在外漸久,兩人在見識了燈紅酒綠的同時,也接觸到了三教九流各色人群。而母親與生俱來的風韻與柔媚,更是為她招來不少騷擾,其中不乏暴富工頭,商界巨賈,甚至達官顯貴。然而母親都不為所動,直到她遇到了一位天之驕子——當時派駐工地的設計院技術員,剛畢業的研究生白振興。白的文質彬彬和青春氣血,讓未嘗戀愛滋味的母親春心始動,而白也被母親深深吸引,涉世未深的兩人很快便發展成了地下情人。彼時正值基建大潮方興未艾,許多在編人員紛紛下海撈金,作為高級技術人員的白振興自然也收到了不少來自私人老板的橄欖枝,他再三抉擇,終於和母親一起坐上了南下的火車私奔而去,留下了身後的父親和兩歲不到的姐姐。
“那這女人也太不是東西了吧,”金桂花聽到這神色鄙夷,“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女人,孩子也不要了嗎?這也太狠心了吧,什麼東西!”她狠狠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