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繼續抽著煙,沒理會她。
母親走了以後,父親去南方找了幾年,他幾乎在每個大城市都停留一段時間,一邊打工一邊四處打聽。母親的父親——也就是姐姐的外公——也在外尋找許久,但始終沒得到任何線索。
此事很快在村裡傳開並且在村民的口中不斷添枝加葉,有說她是搞破鞋的,有說是當小三的,有說是被拐賣了,還有說是傳銷……姐姐的外公一輩子都是恪守鄉德的淳樸農民,老來卻遇到這樣喪德之事,更不用說村裡人對他和老伴的側目與蜚議。他一時間心中積鬱,從外麵尋找女兒回來後便一病不起,半年後鬱鬱而終。
幾年後,父親在家人和村裡眾人的勸解下,終於不再尋找。而後他在工地上經人介紹,結識了寡居的吳氏。
吳氏也是苦命之人,一家人都在工地做工,而一個冬天早上,從夜班回來的吳氏發現了出租屋裡兩具冰冷的屍體,孩子和男人都死於一氧化碳中毒。吳氏受了刺激,從此變得有些神誌不清,清醒時倒和平常人一樣,隻是每到發病便胡言亂語,嚴重時則揮打不停。
兩人剛剛相處時都不清楚這段感情要走向何處,他們默契的覺得,二人隻是人海中萍遇的一對苦命人,以自己僅存的螢火之光去溫暖對方而已。而隨著接觸的深入,父親覺得吳氏不僅細心體貼,吃苦耐勞,還處處關心照顧姐姐和老人,賢良方正。吳氏也喜歡上了父親的顧家踏實,不像許多工痞一樣——結了工資就去花天酒地——攢不下一分錢不說,還落得許多惡習甚至臟病。兩人便在這樣的默契中,如塵世中最微渺的塵埃一樣隱世而幸福的生活,雖無夫妻之名,卻得伉儷之美。
生活就這樣流水一樣平淡的過去,吳氏在家操持家務,偶爾做點零工,犯病也越來越少,幾乎和正常人一樣。直到有一天她拿著醫院的報告看著父親,告訴他自己懷孕了。
父親和吳氏本來沒想再要孩子,一來因為吳氏病情所礙,害怕萬一懷孕期間發病,可能影響孩子,甚至危及大人。第二則是兩人常年漂泊在外,家裡老人年事已高,不能再讓他們帶孩子加重負擔,況且現在生活也過得去,多一張嘴恐怕又要過緊日子,所以兩人從來都是做足了避孕措施,誰知還是懷孕了。
兩人去醫院仔細問過之後,還是決定不留孩子。但吳氏在做引產時,意外再次發生了——與其說是意外,不如說是天意——人流手術居然失敗了。注射引產藥物後的吳氏經過了一整夜的宮縮累的筋疲力儘,但還是沒有排出胎兒。而醫生也斟酌情況,終止了這次手術,給吳氏做了檢查,觀察無礙後便出院了。
經過這一番,父親和吳氏都覺得孩子是天賜,前思後想越覺不舍,一番掙紮後終於決定還是留下孩子。而幾個月後當弟弟呱呱墜地時,吳氏清楚的看到了他背後的一道凹痕——醫生說可能是當時穿刺引產時針頭留下的劃傷。
“你說娃兒叫個啥子哦?”父親看著吳氏懷裡雙眼緊閉,小猴子一樣的弟弟,摸著後腦說道。
“隨你吧,你想叫什麼都行。”吳氏閉著眼微微笑著,輕聲地說。她是超齡生產,早已累的精疲力竭,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了。
“那個,那就叫個天賜嘛。你也說是天賜的,老天給的嘛!”父親嘿嘿笑著說。
吳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學著父親的口音說道:“哎呦你這個瓜娃子,我說天賜你就叫天賜嗎?那我每天還說吃飯喝水,你咋個不叫吃喝噻?天賜,哎呀難聽死了哇……”吳氏依舊閉著眼睛笑著,慢慢撫摸著懷裡的弟弟。
“嘿嘿,那你說嘛,你說個叫啥子,我堅決支持,絕不反對!”父親笑著說。
“嗯……姐姐叫孟秋,這個寶寶是春天生的,叫孟春好哇!”吳氏終於微微睜眼,笑著看了看懷裡的弟弟,又閉目睡去。
“好嘛好嘛,要得要得!”父親欣喜的點點頭。
然而第二天夜裡剛睡下,父親便聽到一陣悉悉簌簌的聲音。他拖著疲憊的身體起來掀開遮光簾看時,才發現病床上隻有弟弟身上裹著的毯子,吳氏和弟弟兩人不知所蹤。
他慌了神,四下尋找,最後才在冰冷的消防通道裡發現了胡言亂語的吳氏。她坐在樓梯台階上,手在半空中不停比劃著,病號服的下半身被黑色的血浸透了,弟弟則光著身子如出生時一樣躺在她腳下的台階上,此時已凍的渾身發紫。父親慌忙抱起弟弟裹進自己貼身衣服裡,然後一邊拉扯吳氏一邊大聲呼喊……
“後來嘞?”金桂花凝眉問道。
“莫得後來咯,後來就啥子都莫得了……”父親深吸了一口煙,頓了頓,長出了一口氣。
弟弟命大,並無大礙,但吳氏因為出血過多加上感染,在醫院搶救了十幾天後終於離世。吳氏本來就是大齡產婦,臨近預產期時兩人都不敢大意,托關係找人,提前一月就入院住下,而這十幾天的搶救裡父親也是不計開銷。所以短短數十天下來,不僅讓二人花光了幾年的積蓄,更是讓父親和家裡負債累累,但最終卻落得個人財兩空的結果。
但債要還,兩個孩子要養,父親的堅強——或者殘忍地說是他曆經苦難後的麻木——讓他並未過多悲傷,甚至沒有時間悲傷。他把兩個孩子留給老人,背上行囊再次背井離鄉,重新過上了四處漂泊的日子。
“我就是這個命,這個莫得改的咯,我也認到……”父親苦笑著搖搖頭說,“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兩個娃兒,都乖得很噻。那時弟娃兒還小,將將開口叫媽,問我他為啥子沒得媽?我哪個曉得咋個說噻!哪個曉得邊上耍的姐姐,十來歲的娃兒,過來像個大人一樣哦,正兒八經的對著她弟弟說:弟娃兒哈,我給你講起,你要記到。這個世界上不是每個人都有媽媽的噻,就像姐姐和你,都是沒有媽媽的。但是嘞,這個也麼得啥子問題,就像有些人沒有手,有些人聽不到、看不到,這些個都不影響。關鍵是我們自己要堅強,不要怕,曉得對自己有的親人好。比如說我們有爸爸,就要對爸爸好,我也有你這個弟弟,我就要對你好,你說是不是噻?再一個,我聽電視裡麵說,人死了也不是真的死了,我們的媽媽肯定也是在天上等著我們的噻,總有一天能見到!所以你也要努力,我也要照顧好自己,這樣媽媽們就不得操心了……”
父親眼裡含淚,嘴角卻露出溫暖的笑容。老張和湯帥眼睛紅了一圈,而金桂花早已哭成了淚人。
第三節
“老孟啊,在屋頭哈?”
“哎呀呀老師傅你咋個過來了嘛!來來來坐,快坐,喝茶喝茶!”
一個看似有些年長的男子說著話,早已一大步跨了進來。坐在小桌子前看弟弟玩耍的父親急忙起身相迎,把男子讓在床上坐了下來。他招呼姐姐泡茶,自己也忙從口袋裡掏出煙遞上去。
“不慌不慌……那個,幺妹兒啊,茶不得泡了,”他衝著正要倒水的姐姐招招手,卻接過了父親遞過來的煙點燃,“我和你老漢兒交代兩句就走咯,莫得泡了,車還在外頭等到噻。”
他從身後拿出一個平板交給父親:“這個嘞,今天後勤部來人給我的,是娃兒們上學登記的。”說著他打開平板,“今天後勤部來的那個人囉囉嗦嗦,跟老子扯了一串串兒。你曉得,老子哪個會耍這個東西嗦,也記不到那麼多。”他一邊說著,嘴裡的煙氣噴在了平板上,眯著仿佛有些老花的眼睛在上麵指指點點。
父親趕忙叫姐姐過來一起看,畢竟他也不十分熟悉這些電子設備。
“橫順是把這個流程走了,裡麵的東西啥子都填好就對逑咯噻。”說話間男子已經抽完了手裡的煙,正要習慣性的把煙頭往地上扔,卻猶豫著收住,打量著這間屋子。
隻見整個房間與來時已全然不同。地上清潔乾淨,垃圾桶和鞋架整齊的擺在門口,父親的工裝鞋則擺在門外的架子上。床底碼著幾人的行李箱,從裡向外整齊的排列著一排板凳和一個臟衣籃。兩根鐵絲一高一低從門後筆直的延伸到高低鋪的欄杆上固定住,上麵用衣架晾著些內衣褲和襪子,下麵同樣是一個架子,幾人的洗漱用品和盆子也層層放好。閒置的高低鋪則用白色帳子全部罩住,裡麵放著日用品和雜物。床鋪上的被褥乾淨清爽,整齊的疊放著,弟弟床上的枕套被褥還是成套的,畫著卡通的藍天白雲。小桌子上則鋪了一張仿木紋塑料桌布,正好蓋住下麵的抽屜。桌後的窗台上,幾個塑料瓶裡盛著清澈的水,瓶口生著小小的翠竹和綠蘿在陽光和微風裡微微搖擺。
“這些個都是你打整的?哎給我拿個煙灰缸噻……”他看著旁邊正低頭仔細研究平板的姐姐說道。
姐姐忙抬起頭笑笑說,是大伯,然後從腳下掏出一個可樂罐做的錐形煙灰缸,打開上麵的蓋子端到男子眼前。
“哎呀你看我,都沒得個大人的樣子,忘了叫人了。”父親一拍腦袋。他這才想起介紹姐弟倆給男子認識,趕忙叫姐弟倆和男人打招呼:“叫啥子大伯,叫全爺爺!”。
姐姐又笑著喊了一聲全爺爺,弟弟也回過頭叫了一聲,然後又轉過身去擺弄玩具。全爺爺用煙頭引燃了另外一根煙,然後仔細端詳著手裡這個煙灰缸。這是一個用可樂的鋁罐子做成的煙灰缸。合上蓋子時,整個煙灰缸形成一個完美的錐筒,但打開蓋子後,裡麵卻從罐口處套著一個筆直的可拆卸內膽——是丟棄煙頭和煙灰的地方。
“這個也是你做的?”全爺爺看著姐姐問。
“我可沒得這麼手巧,弟娃兒做的嘛,還差一點兒把手割破了噻。”姐姐又氣又笑。
“弟娃兒,為啥子做成這個錐形的筒子,不做成直上直下的嘞?”全爺爺問正在聚精會神擺弄玩具的弟弟。
“穩當。直的打翻過一個,姐姐氣的凶我嘛。”他頭也不回的說了一句。姐姐抿著嘴和父親相視一笑。
“那為啥子還裡麵套一個嘞,做成外麵一層要不得嘛?還簡單點兒嗦?”全爺爺又問道。
“一層薄的很,煙頭燒手,倒起也不方便。”弟弟依舊背過身玩著玩具。
全爺爺讚賞的點了點頭,然後說道:“你這個做得好的很啊,但是有個缺點,你曉得不?”
“啥子缺點?”弟弟聽到這句話,放下手中的玩具一本正經的轉過頭盯著全爺爺和他手裡的煙灰缸。
“你這個筒啊,做的是好,可惜咯就是太滑了,抓起不方便容易脫。你看這裡,”全爺爺用夾著煙的二指在錐桶一側劃了一下,“這裡要是做個把把兒,能提起,像個茶壺一樣,那就安逸咯!”
“不是的全爺爺,這個不是缺點。”弟弟嚴肅的搖搖頭說。
“為啥子不是缺點?那你倒是講清楚噻?”全爺爺笑眯眯的看著弟弟,吸了一口煙。
“這個就是為了我爸爸不方便抓,這個樣子他想到煙灰缸都不方便抓,吸煙也就吸的少了嗦!”說完他看看姐姐和父親,又嘿嘿一笑,轉頭回去擺弄玩具了。
全爺爺神色一震,再次盯著煙灰缸端詳了片刻後長吐出一口煙氣,把剩下的大半截香煙戳進煙灰缸裡熄滅。他咳嗽兩聲站起來,把整個煙灰缸都塞到父親手裡,“走了,晚上打灰還要盯到。那個平板你和娃兒填好了給我,我去還給後勤的瓜娃子。要是有啥子不會的,就打電話問後勤,老子也曉逑不得狀況……”說著便轉身出門。
父親趕忙拿出兩包煙送他出門,“那你慢走老師傅,晚上莫得太辛苦,讓年輕人盯到嘛。”
全爺爺沒有回頭,手一推拒絕了父親的煙,然後背手而去,一邊還自顧自的說著:“那些個瓜娃子哪個放得下心哦,還莫得一個小學生明白。走了!”
一家人上島已三月有餘,姐姐已然成為了家裡的女主人,事無巨細的操持著全家人的生活。特彆是父親的起居,她尤為上心。為了讓父親多些時間休息,姐姐會在父親回來前就去食堂把一家人的飯菜全部打包帶回來,這樣父親就不用在下工高峰去排隊吃飯,而是回家就有擺好的飯菜,上桌吃完就可以休息。她還特地買了微波爐和電飯鍋,這樣熱剩飯或者煮粥都很方便——特彆是父親夜班回來經常不想吃飯,她便提前熬一鍋白粥,配上自己醃製的泡菜,讓父親喝粥暖胃。她還讓父親又買了一套工作服,這樣當天在工地上被泥土灰塵浸漬的衣服就可以換下,第二天又可以穿戴乾淨出去上班。就連工友們都調侃說自從姐姐來了以後,父親每天穿得哪裡像現場乾活的人,要是戴上紅帽子,那簡直就是甲方過來視察的領導。
每當晚上得空天氣又好時,父親就會帶著姐弟倆去宿舍區外不遠的公園散步。這座位於千代島東南部的海濱公園已有些年代,一條不長的景觀走廊環抱著一片小沙灘和一些綠植。長廊被綠色的藤蔓覆蓋,初夏時節會開出白色粉色的小花,但在藤蔓的空隙處,廊柱被帶著鹽份的空氣腐蝕得斑駁不堪的滄桑表麵清晰可見。
長廊的儘頭高出一塊,是一座建在礁石上的西式涼亭。站在亭裡沿著海岸線向北望去,能看到一條光帶浮在海平麵上,從遠處的北海道岸邊一路橫跨延伸到島上,這便是即將通車的跨海大橋。橋間幾座高聳的索塔被彩光覆蓋,橋上的燈火映著腳下的海水同光共色,遠遠望去真是壯麗飄渺如臨仙境。這是過去不曾有的奇景,當然也是中國建築技術的傑作之一。除了甚慰觀感之外,這座跨海大橋也極大的方便了島際交通——可以預見的是當通車後,那些往返兩岸的輪渡注定會被漸漸遺棄直至遺忘。
更近處一些則是兩片轟鳴聲徹夜不息的建築區域——千代機場和南部港。島上原來僅有的一處小機場——姐弟倆來時降落的北部機場——是半個世紀前由一處軍用機場改建而來。然而這座小機場已不能滿足千代島未來的空港需求,因此規劃便在跨海大橋和南部港中間選址,營建今後島上空港職能的無二擔當“千代機場”。
千代機場南邊更靠近小公園的則是島上的海運中心——“南部港”。其實島上港口甚多,但此處原有的港口則是島上最大的一座,不僅小型貨船和渡輪在這裡靠岸,島上最大的漁市也在此處。加之這裡也非常靠近南部工程人員生活區,因此自從施工隊陸續進駐後,這裡便幾乎成了島上另一個中心。
在未來的規劃中,南部港——千代機場——跨海大橋三位一體,組成了島際交通的水陸空立體樞紐,因此南部港的擴建升級自然也是重點工程之一。在施工期間貨運和輪渡被暫時遷移到了北部港,隻有漁市被保留了下來以保證居民生活秩序不被過分侵擾。
緊鄰南部港漁市的是這一帶最繁華的商店街。這裡最早隻是漁市外一條冷清的小巷,幾家小店專為過來上貨的漁民和攤主服務——因為漁市都是淩晨上貨,清晨開市,所以攤主和漁民們都會在上貨前後來這裡宵夜或吃早餐。然而近幾年這裡卻重燃生機,新開出許多商鋪,其中有陳列著物美價廉小商品和日用品的超市,有掛著各種衣服鞋襪的服裝店,也有許多寫著“中華料理”甚至“火鍋”、“食堂”字樣的餐館。這首先要得益於大批工程人員的上島給這裡增添許多人氣,另外這條商店街毗鄰南部生活區也成了它得天獨厚的優勢,所以一時間這裡成了工人們下班後休閒的好去處,每到晚上便人流如織。工人們或順著海濱公園一路逛來,在此處買些飲料、小食和日用品再回去休息,或來此宵夜避暑,三三兩兩喝酒談天。也正因如此,商店街儼然成為了島上的“唐人街”,所有店鋪都是雙語對照,有些店主甚至可以說幾句簡單的中文。
這片街裡生意最好的要數工人們口中的“大刀燒烤”。這是一家父子二人經營的小吃店,賣些麵條、便當、炸豬排和下酒菜之類的東西,兼營海味燒烤和刺身。隻因他們的烤魚和刺身並不是每天都有,而是每逢漁船來上貨,才從漁民那裡挑選幾樣時令新鮮的來賣,所以這般對食材的謹慎和執著自然讓他們在當地有不錯的口碑。然而隨著主要消費人群的變化,他們逐漸發現工人們對燒烤的需求遠大於便當和炸豬排,所以逐漸轉型為燒烤專營店,並且菜品和口味都做了針對性的改良以適應工人們的喜好。
這家店的擁躉甚多,不僅南區工人們光顧頻繁,甚至就連北區的工人也經常不辭跋涉前來捧場。
北部工程人員的生活區更靠近島上原有的市中心。那裡同樣商業繁華,然而煙火氣卻不似南邊這樣旺盛,商店也少有中文對照,所以除非有本地人的帶領,工人們一般很少去。他們更喜歡的還是南部商店街那樣,能看到熟悉文字,吃到熟悉味道的地方,但又礙於車程遙遠,所以大多隻能在休息日前來。
但是北區卻有南區無法比擬的景色,全島的地理中心——大空山。這座大空山生得十分奇特,他的南緣是陡峭的絕壁,而北麓卻是悠閒恬靜的緩坡。因此由南望去,大空山酷似一麵飛來絕壁,但若從北邊看,則能看到山上植被叢生霧氣繚繞,上窄下寬的山體沒有半點鋒芒,從山頂舒緩降至山腳才逐漸呈發散狀四麵延展開去。她溫潤的線條像是一個體態柔美的婦人倚身側寐,雲髻慵懶,霓裳霧曳,溫婉如斯靜止在時間的海洋裡,永遠不會老去。每到冬天,山頂就會被積雪覆蓋,若是遇到多雪的時節,積雪甚至可以保存至次年盛春。而那時,山腳下櫻花柔美,落英繽紛宛若粉色雲霞,山體則掩映在竹海的鐘秀蒼翠之中,山頂的植被還未抽芽,紅褐色的土壤和岩石裸露在外,在一片紅彤火焰裡捧出山巔一抹白,這四季景致在此刻紛呈諧至同出一山,恍若上古瀛洲,如見仙境蓬萊。
在大空山東側腳下的緩坡上,中心廣場依山勢而建,比島上其他地方高出一些,它平時作為市民休閒的公園,每逢節日便會張燈結彩搭建臨時的集市,有時還會有極具特色的民俗表演。廣場下遊是繁華的商業街,其中就有極富盛名的溫泉,吸引著一批批遊客慕名而來。廣場後順著山勢向上,便是遊客登山步道入口。這條登山步道蜿蜒盤旋於北坡之上,順其攀登,最終便能登頂大空山,看到山頂的“龍神宮”神社。與其說是神社,倒不如說是一間孤零零的破舊小屋,僅能容下兩三人的窄小空間裡供奉著一處許久都沒有香火的神龕。
像這般殘存的遺跡在大空山還有一處,便是半山上的寺廟遺址。這座寺廟的奇特之處在於他幾乎處在山體南北分界線上。在他麵前,上山的步道逆向回轉,重新折向山勢平緩的一邊,而他身後則是陡峭的南緣。
廟宇早已損毀,門前本應層層樹立的鳥居更是不見蹤影,隻有一段殘破的外牆隱沒在雜草中,匾額上依稀可見“色心”二字。院裡如今僅存一間塌了大半的殿閣,幾根還未傾倒的支柱仿佛被屋頂的殘磚碎瓦和附著了幾個世紀的藤蔓壓彎了腰,艱難的支撐著垂下的屋脊。一塊匾額歪斜的靠在地上,其上隱約可辯“伽藍”二字。
每到清晨日出時分,從海麵上升起的第一縷金色陽光便會刺穿海霧和大空山的晨靄,透過低矮變形,掛滿藤蔓與蛛網的窗閣,照在一尊隻有半邊臉卻依舊端坐如初的佛像身上。這尊佛像早已沒了往日的鎏金朱繪,身體殘缺表麵灰暗,隻能勉強看出輪廓。他的頭部損毀嚴重,大半邊不知所蹤,裸露的泥胎木骨被雨水腐蝕得斑駁殘損,就連剩下的半張臉也早已剝落難辨。佛像上肢隻有貼近軀乾的右大臂還在,殘存的肘部微彎向上,仿佛依舊支撐著消失的小臂和手掌在虛空中結印。本應是半跏倚坐而垂下的左腿已然不見,隻有盤起的右腿完整的留了下來。然而即便是這樣殘損,他卻不知從何處依舊透露著莊嚴自在。
俯瞰之下,千代島仿佛是以大空山為中心的一塊陸地,她雖然和桃花源一樣遺世獨立,但卻沒有武陵漁人口中的安詳寧靜。這裡冬季嚴寒難耐,西伯利亞的冷鋒在毫無遮擋的海麵上呼嘯奔騰,南下肆虐整個島嶼。夏季雖然有太平洋暖流帶來豐富的魚群,但同樣北上的還有催堤拔浪的熱帶風暴。然而即便如此,孤懸海上的千代島正如破寺中的佛像一般,在幾個世紀的風雨中默然佇立,儘管受儘苦難以至於金身脫落泥胎崩朽,但她依舊波瀾不驚,安詳地等待著宿命將她再次帶入塵世的輪回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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