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聽到他如此說,真是鬆了一口氣,點著頭互相說笑起來。
“但是嘞,這邊上,你們也給老子撐起!莫得給老子丟人!”全爺爺大聲說著。
“沒得問題!你放心吧!老師傅你放心!”下麵眾人紛紛點頭保證。
“那就說好了。我不在的這些日子,老孟你就帶好隊伍!關經理那邊我都說好了噻!等老子回來了,要是看到哪個給老子拉稀擺帶,老子可翻臉不認人!”
“老師傅,我……我不得行……”父親被這突如其來的任命搞的有些惶恐,正要說話卻被全爺爺再次按住。
“老孟你牽頭莫得問題,老子從來不會看錯人!你不管是人品,資曆,技術,在這些人裡頭都是第一等的,你扯旗,大家肯定都沒得話說。”說著他看向眾人,隻見大家紛紛點頭表示同意。“關經理那邊我去打招呼,明天就帶你去交接。這個人嘛,滑頭是滑頭,人也是個好人。但是也怪不到他,在那個位置上,不滑頭也做不好,你慢慢相處就曉得了。”
“那……我……”父親還是有些遲疑。全爺爺哈哈一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哎呀莫得想那些個七七八八的了噻,咋個都是個乾,也就是以後你多操點兒心,多喝兩頓酒,多見識幾個龜兒子王八蛋,就學會了噻!哈哈哈!”
說罷眾人也大笑了起來。
“哎呦,全爺爺,師傅,幾位師傅,啥子事情這麼高興噻!”隻見小四提著一個袋子探頭探腦推門進來。
“你娃兒是不是又來套妹娃兒的卷餅吃嗦?”了卻心頭一件大事,全爺爺顯然心情大好,開起了小四的玩笑。
“哎呦全爺爺,哪個都逃不出你老人家的法眼嗦。”小四笑咪咪的說,“但是今天我可是送東西來的嗦!”小四說著把袋子遞給全爺爺,說道:“弟娃兒不是說,這段時間腸胃不好,拉肚子嗦,大姐跟我說的,吃藥也用處不大。”
“就是嘛,隔三差五就拉肚子嘛。他們學校醫院看了,醫院也去化驗了,都說沒得問題,可能就是啥子,菌群咋個失調。”姐姐也點頭說著。
“哎呀那些個庸醫瓜娃子,書讀到狗肚子裡頭去了。”全爺爺嗨嗨一笑說道,“這個就是換水土嘛,再一個娃兒長身體時候也有拉肚子的,吃啥子藥嗦!”他從袋子裡抓出幾片葉子和綠豆大小的黑色顆粒,放在鼻子下聞了聞,略帶驚奇的看著小四說:“你娃兒可以哦,哪個也曉得這個土辦法的嗦?”
“全爺爺你老人家也太厲害咯,這個樣子就曉得是啥子了嗦?不過嘛,我哪裡曉得這些辦法,也是大姐教我的嗦。”小四笑著看向姐姐。
“我也不曉得嘛,前幾天和老家的嬢嬢打電話,說起弟娃兒拉肚子,她就跟我說,有沒得黃檗,弄點兒葉子果子,焙乾了泡水喝,是咱們的土辦法嘛!”姐姐笑著說。
“是嗦!”全爺爺笑著說,“老子也多少年沒得見過這個辦法了嗦。”說著他俯身看看正在玩平板的弟弟,笑著調侃道:“你娃兒可以哦,土娃兒就要用土法兒,讓你姐姐給你熬點水喝了,你就安逸了嗦!”
“好了嘛!”全爺爺一拍大腿起身,“那就這麼說好了嗦!老子先去項目上了,晚上加了筋的模子打灰,老子要去盯到,你們也早點兒睡嘛!”
眾人也都起身散去,小四幫著姐姐收拾了桌椅,在她耳邊小聲嘀咕了兩句。姐姐抿嘴一笑,便對父親說,我和小四去全爺爺那邊看下啊,等會就回來,那個黃檗你莫動,我來了給弟娃兒做。
父親笑笑擺擺手說你莫管了去耍吧,早點兒回來嘛!兩人答應一聲,嬉笑著出門去了。
第四節
“哇——你們幾個好安逸哇!開餐會了噻!”小四帶姐姐來到全爺爺宿舍樓最頂角的一間屋子。她一推門便看到當中一個小桌子,上麵擺著一個小火爐和幾個一次性打包盒,操家三兄弟圍桌而坐,旁邊地下還擺著啤酒飲料罐頭瓜子等物。
這間宿舍因為在頂樓最西邊,每天日照西曬,冬冷夏熱,沒人願意住,所以平時作為倉庫,來存放一些工人們宿舍裡放不下的大件行李箱。這幾天工程上的人陸續趕去北部支援,因此這間屋子也空蕩了許多,否則三兄弟也不可能擺的開這許多東西。
“哇——見手青哦!好東西噻!哎,你們幾個可當心點兒嘛,這個東西還是要燒熟了吃的嗦!”姐姐剛一進門就被三兄弟讓著坐到中間,看到了桌上的野菌子。
老大知識拿出一瓶飲料在床頭哢的一磕,打開了蓋子遞到姐姐手裡。小四也提了把小板凳坐在旁邊,自己從桌下拿出一罐啤酒,哧的一聲拉開拉環,毫不客氣的咕嘟咕嘟大口喝了一通。
“你們幾個好會耍哦!”姐姐一邊吃著老二學問從烤爐上拿下來的烤串,一邊笑嘻嘻的四下打量著說道,“咋個找得到這個地方的嗦?還扯起燒烤了嘛,這個也太專業嗦,長……長啥子……炭……”她看著腳下一個方正的紙盒子上麵的幾個字問道。
“長備炭!”最小的文化接話說道,“這個是繁體的‘備’字嘛,劉備的備。”文化貌似正在變聲發育期,一張嘴就是老鴨子一樣矮啞聲音,也正因如此,他才從剛來時候的小話嘮,變得現在這樣羞於講話。
“你娃兒可以嗦!怪不得叫文化,你娃兒三兄弟裡頭最有文化嗦,繁體字都認得到嗦!”小四嗑著瓜子調侃道。
“你給老子爬起!”文化白了他一眼,“老子耍三國遊戲的嗦,裡頭有繁體字,認得到劉備嘛!”說著他從桌下拎起一罐啤酒也咕嘟喝了一口,但顯然他有些不適應啤酒的氣感,在嘴裡憋了好一會才一口口慢慢咽下去。
“哎哎,你娃兒才好多年紀,會不會喝酒的嗦?”姐姐笑著假意嗔怒問老三,再看看桌上幾人,“你們幾個這個樣子,就不怕你們師傅和全爺爺看到嗦?”
“哎呀沒得事,老子們反正後天就走了噻,明天全爺爺給老子們放假,再說又拿到錢,吃喝耍一下子嘛也不是啥子大事……”老大知識一邊說,一邊從大碗裡夾了幾片菌子到姐姐碗裡,“這個還是我和老三昨天上山摘到的嘛。日本人瓜娃子曉不得吃這麼好的東西,山上多的很。你放心,已經煮了十幾分鐘咯,肯定熟透了嘛!就是可惜沒得點兒折耳根再拌一下子。”
“哎對了?那個黃檗對不對嗎?”老大抬頭問姐姐。
“對頭對頭,全爺爺也看過了,也說是對的!”姐姐嚼著菌子,忙從碗裡抬起頭,笑盈盈地說。
“我就說噻!”老大知識站起來在文化頭上拍了幾下,老三文化也不甘示弱,隔著中間埋頭燒烤的老二學問揮著手臂反擊。老二終於耐不住,把兩人一把架開說:“打……打……打個錘子,看,看……到,到起……老子老子……的……爐爐爐子!”
老大哈哈一笑坐下,對著老三說:“老子就是火眼金睛,給你說了嘛老子小的時候經常喝,你瓜娃子就是要跟老子板起,硬要使到啥子瓜娃子安屁屁(a)才認得到,結果還不是認錯咯!你那個瓜娃子手機,捧起耍三國嘛還要得,認到樹哪怕還是差了一點兒……”說著他又哈哈大笑起來,文化則一臉不忿,撅著嘴在一邊生悶氣。老二嘴裡嬉笑一聲,拍了他一把,讓他彆生氣了,然後從爐子上拿下一把烤串分給眾人。他遞烤串給姐姐時,依舊低著眼不敢和她對視。
“那個……你們早就曉得自己要走了嗦?”姐姐接過烤串,小聲地問。她又看看旁邊的小四,然而小四卻裝模作樣隻顧低頭吃串喝酒,假裝沒看到姐姐的眼神。
“對頭嘛,我師傅那個人,你還不曉得?”老大擺了下手大大咧咧的說道,“刀子嘴豆腐心!那晚上,他早都聽到全爺爺和關經理說啥子了。”他一口吞下一整串雞肉,看著簽子自顧自的說了句狗日的串串咋個也這麼少的嗦,然後又抬頭繼續說道:“他跟到全爺爺好多年了嗦,也是老家一起出來的,遇到這種事情,他曉得自己要是不出頭,那讓全爺爺咋個辦?所以早都跟我們幾個說好了噻!”他把手裡玩弄折成幾段的木簽扔到烤爐的木炭上,卻被老二惡狠狠的瞪了一眼。隻見老二用筷子迅速把剛燃起的簽子夾出來踩滅,又指了指烤爐和腳下的炭箱,“無……煙煙……炭!貴得很很……莫給給老子糟……糟蹋了!龜……兒子!”
“哈哈哈!”老大爽朗的一笑,咕嘟一氣喝完了剩下的酒,又拿出一罐打開。他動作太猛,啤酒泡沫一下湧了出來。他連忙把嘴搭在罐口,吮吸了好一會,才用袖子擦著下巴慢慢說道:“老子們三個到哪裡都是吃喝耍,跟到師傅和全爺爺,老子們也安逸,莫得問題。就是可惜,怕是再吃不到大姐你做的菜了嘛!”
隻見老大不等姐姐回話,便學著大人的樣子端起酒杯伸到桌前說:“來嘛來嘛!大家乾杯嘛!雖然老子們以後就不在這裡了,但是嘞,大家友誼長存!以後我們一家就是兄弟姐妹,大姐你和弟娃兒有啥子事情,老子們一個電話就衝過來!來乾乾乾!”
說著大家便都站起來碰杯。兄弟三人好像逞能一樣,都喝乾了自己罐裡的酒,搞的喝到一半就停下的小四也不好意思,又接著乾了剩下的。姐姐則喝了一大口飲料,隻覺得冰涼的氣體紮得她從舌頭到胃裡都是麻麻的。喝完後大家都坐下,隻有老三文化還站在那裡,老大有些奇怪的問他,咋個嘛,坐下嘛?
“喝猛了嘛,撐……”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說了句,幾人哈哈大笑。
姐姐也笑著站起來,繞到他背後摩挲了幾下,隻見他挺了兩下身子,嗝嗝兩聲打出兩個大嗝,然後便轉過頭嘿嘿笑著對姐姐說,謝謝大姐,好多了。然後不等姐姐坐下,他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塊黑色的石頭說,山上拾的,給你嗦。
姐姐愣了一下,仔細端詳起了手中這塊石頭。隻見它通體黢黑如墨,但四周薄邊處卻淡淡透光,仿佛是一塊清透的水晶在濃重的黑夜中浸染,把夜色的精華全部凝結在這塊純淨的結晶裡。
“好安逸哦這個顏色!”姐姐不由得對著燈下的石頭讚歎道。
“你看他像不像這個山包包嘛?”老三說著指了下窗外。
姐姐定神一看,果然這塊石頭通體圓潤,好像是被衝刷打磨過,唯有底部一截仿佛被霹靂驚雷切過一樣平整。而當姐姐把這塊石頭切口朝下放在桌上時,整塊石頭與麵前這座大空山簡直脫胎般相像!
“好巧哦你!這塊石頭也太漂亮了嘛!姐姐好喜歡嘛!你娃兒太有心了!”姐姐一邊讚歎著一邊把石頭給大夥看。老三則臉一紅,趕快坐下說,吃了你好多東西嘛,這個沒得啥子,以後我去山上看到好的,再拾給你,說著臉更紅了。
小四覷見弟弟的臉色,抿著嘴忍著笑,而姐姐隻顧看著這塊寶石,並沒發覺老三的異樣,隻是嘴裡說著,好嘛好嘛,姐姐以後經常多做點兒卷餅泡菜,送過去給你和師傅還有全爺爺,要得不嘛?
要得要得!幾個人紛紛點頭笑著答應。
“要個逑!”眾人一回頭,隻見全老二板著臉瞪著牛鈴一樣的眼睛站在窗外。他一閃身推門進來,眾人全都站起戰戰兢兢往後靠去。
“老子說到處尋人不到,狗日的跑到這兒來了嗦,怪不得老子……”全老二正罵著,看見了桌上的東西。他俯身仔細端詳了下,竟然笑了起來,但嘴裡依然沒好氣:“狗日的龜兒子,耍得安逸嘛!有酒有菜!三把菇,青頭兒,狗日的還有見手青嗦!熟透沒得嘛?”
“透了透了!全師傅你老人家嘗一口噻!他們幾個將將拌好,也曉不得味道咋個樣,你老師傅經過的多,你品嘗一下嘛!”小四看全老二笑了起來,趕緊趁此機會端著一大碗菌子到他眼前,然後轉過頭去衝三兄弟擠眉弄眼。
三兄弟這才反應過來,趕忙搬凳子開酒上碗筷好不熱鬨。
“哼哼,少給老子來這一套,老子不吃這一套!”全老二一邊說著,居然接過了啤酒,一拉小馬紮坐在了桌前。
姐姐和幾人對視一下,都咬著嘴唇不敢笑出聲。
“辣椒圈圈兒嘞?”全老二嘗了一口拌菜說道,“你們娃兒沒得見過豬跑,豬肉也吃了不少嘛,曉不得拌菌子少不得辣椒圈圈兒的嗦?”
“來得急了,沒得買到……”老大嘟囔著說。
“瓜娃子……”全老二哼了一聲,轉眼看見爐上的串又罵道:“你們三個瓜娃子眼睛是燈泡兒嗦?看不到這個要燒焦了嗦?曉不得翻一下?”老二學問聽到這句話,才趕快坐下,又重新當起了燒烤師傅,旁邊幾人也嘿嘿訕笑著坐下。
小四這時忍著笑,舉起啤酒對全老二說:“全師傅,我敬你一個嘛!你看過幾天你們就要到北邊去了,他們幾個怕你辛苦,說拿了錢,要好好的犒勞老師傅,這才請你……”
“你請你個鬼!”全老二一撇嘴打斷他,“你少給老子扯鬼都不信的爛屁!你師傅那麼老實一個人,咋個帶出你狗日的這個油嘴滑舌的龜兒子嘞?”小四聽到這終於忍不住,低頭捂臉顫抖著笑了起來。其他幾人也極力忍著笑,姐姐甚至雙手捂臉不敢正視全老二。
“好了嘛!吃都吃了,那就給老子好好吃!今晚老子就破到例,回個規矩,讓你們幾個龜兒子好好耍!但是話說好,明天睡醒了收拾東西,到時候到了那邊,不要給老子丟人,都給我扯起精神好好乾!更不得給操家班丟人!曉得不!”
“好!好!要得!”三兄弟紛紛挺起胸脯答應!
“那就好嘛,那開吃!哈哈哈!”全老二大笑著拿起筷子準備吃,突然想到了什麼,對著旁邊的姐姐和小四有些訕訕的說:“那你們兩個快些吃,等下早點兒回去,莫得給全爺爺曉得了嗦……”說罷嘿嘿一笑,眾人也哈哈哈大笑起來。
姐姐和小四因為第二天要早起,略再坐了會兒便回去了。回去的路上小四還給姐姐講了一個三兄弟老家的故事。
他說,他們那裡一個中年喪女的寡婦,偶爾有次吃了半生的菌子,居然看到女兒回來了還說餓了。她就趕忙煮了飯和女兒一起吃,吃完聊到深夜,兩人都趴在桌上睡了。結果第二天起來,寡婦發現桌上果然多了一副碗筷。她也不知道是自己糊塗時候放在那裡的,還是女兒真的回來了,索性真真假假也不再理會,故意吃半生的菌子,這樣每次都可以看到自己的女兒。
後來呢?姐姐問。後來我也曉不得嘛,我也想曉得嗦,下次見到這三個娃兒再問問嘛,小四哈哈一笑說道。
這天晚上姐姐做了一夜的夢,也不知道是因為聽了小四的故事,還是三兄弟采來的見手青真的沒熟透。她夢見自己回到了老家,遠遠的看見家裡有人在喂雞,喂兔子,做飯……仔細一看,才發現是自己。她看到另一個自己手腳不停的從早忙到晚,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其中就有菌子。她看見自己吃了一會,就從櫥櫃裡拿出另一副碗筷擺在旁邊,然後對著空氣聊起了天,不時捧腹笑著,不時涕淚俱下,說著什麼想爸爸,想媽媽,弟弟很好很聰明你們放心,她沒有照顧好爺爺奶奶……不一會兒便累倒趴在桌上睡了過去。
姐姐輕輕的走上去,緩緩理了理她鬢邊的發絲,輕輕抹去她眼角的淚痕,收起碗筷放回了櫃裡。
第五節
姐姐隻覺得整個人麻木了,全身血液仿佛瞬間蒸發,隻留下一副軀殼在空中飄蕩。她的身體失去了重量,好像一隻浮在空氣中的水母,隨著地麵蒸騰上升的熱浪搖曳著。她感覺有一層薄薄電流在她這具軀殼的表裡四處遊走,當電流經過體表時,每一個毛孔都痙攣般不受控製的抽搐收縮著,令上麵的寒毛根根豎立,讓她意識到自己還有一絲殘存的生命,而當這股電流遊走進入體內後,她隻覺得五臟六腑都被巨大的壓力從內向外壓迫著,蹂躪著,旋轉搖晃著,直到一團翻湧的熱浪從腹中不可阻擋的升起。她終於忍不住,哇的一口吐了出來,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
“達依教步!達依教步!”
姐姐緩緩睜開眼,麵前這個麵目清秀,說著日語麵露忐忑的男人雖然戴著安全帽,但顯然不是工人。姐姐隻見他焦急的問著自己,還回頭不停的招呼著人,但是這一切畫麵在那一刻她的眼中已經毫無意義,如同深夜電視屏幕上的雪花一般,模糊揉雜,讓真實與臆像失去了邊界逐漸交融——直到她看到哭泣的小四和僵屍一樣站在原地的全爺爺,直到他看見了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身邊的父親和他那惶恐慌張還帶著淚花的臉,直到她覺得世界再次上浮,自己的身體被引力沉重的拉向了萬丈深淵。
全老二和三兄弟被發現時,已經是早上六點多。
夜班回來的全爺爺看見宿舍空空,起初以為是幾人去外麵玩還未回來,但躺下後越覺心神不寧,挨個打了幾人手機都無應答,才預感事情不妙。他趕忙喊來人四處尋找,最終發現頂樓角上亮了一夜的燈。
四人被發現時,隻有全老二一息尚存,應當是身體素質最好,且離門最近。他平躺在地上,身體朝向門口,一隻手向前伸,好像要試圖開門出去。而三個徒弟卻未能如此幸運,早已沒了氣息。老三口吐白沫仰麵躺在後麵的架子床上,老大趴在他身上,應當是想要拉他起來卻力竭倒下。老二麵朝外蜷縮身子側倒在地上,手裡還緊攥著全老二的一隻鞋,仿佛是最後時刻絕望的掙紮,希望師傅能救他一起出去。
全爺爺開門看到這場景後,如晴天霹靂一般。一向沉穩的他這時也亂了方寸,和眾人七手八腳把人往外麵抬,打電話。剛開始他還能講幾句話,幫忙給全老二做心肺複蘇,可等他看到三兄弟冰冷得已經有些僵硬的肢體,意識到無論如何三人都不會再有任何回應的那一刻,便失魂落魄的站起來,向後一跌,靠在了牆上。
他麻木的站在那裡,看著救護車把全老二拉走,再看著三兄弟被裝進黑色屍袋。他沒說一句話,也沒有任何表情,仿佛他才是這場悲劇中最無關緊要的那個看客。關經理帶著小林仁光趕來,搖著他的身體,但他也隻是眼神空洞的望著前方。關經理怕他出事,便把他也送去醫院,自己則和小林一起應付警察和醫療工作。
小四是第一個聽到動靜的,上去看了一眼便衝到父親宿舍,帶著哭腔喊來了他和姐姐兩人。當姐姐看到昨晚還嬉笑玩鬨的三人,轉眼就變成了門口直挺挺的三具屍體,並且幾人的身體都因為屍僵不同程度的扭曲著的時候,愣了片刻便吐了出來,然後暈倒。樓梯口窄小局促,她正好吐在小林身上,但是也幸而有他在一邊攙扶,否則恐怕要跌落下去。
姐姐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在醫院裡,已過中午,而她驚奇的發現身邊坐著的人居然是金桂花。金桂花看她醒來,滿臉關切的一麵抓著她的手,一麵撫摸著她的額頭,用哄孩子一樣的口吻說道,妮兒,不怕不怕了,你姨姨在這兒呢哦,不怕,不怕,我們都在這,你爸也在這呢,都好著呢……
正說著,隻見父親和九虎二人進來。九虎一隻手提了一大包不知是什麼東西的大袋子,鼓鼓囊囊,另一手抓著五份盒飯,仿佛捏著幾個迷你兒童餐盒一樣。
父親走到姐姐旁邊,勉強擠出一點兒笑容說,醒了嗦,莫得事,就是嚇到了……姐姐還不等父親說完,便顫抖著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交叉雙臂遮住臉,放聲嚎淘。父親眼裡也掛著淚珠,擦拭著在床邊坐下,安撫著她,而金桂花則一手摟著她的頭,一手緩緩在她胸口撫摸著,直到她的哭聲慢慢變成抽泣,最後漸漸平息。
金桂花看姐姐好轉,拿熱毛巾給她擦了臉和手腳,把床搖起讓她靠著舒服點,然後再用大手胡嚕了幾把她耳鬢散落下來的碎發。整理清爽後,她才拿過熱好的盒飯喂給她吃。
姐姐沒有讓金桂花喂,自己端過來放在腿上吃了兩口便又放下。金桂花也不勉強,把盒飯放在一邊,打開一盒牛奶溫熱了,看著姐姐喝完,才和父親、九虎三人一起吃了剩下的盒飯。
吃完飯正在收拾間,一個醫生敲了敲門進來,後麵跟著關經理和一個穿工裝的男子。父親趕忙起來站在一邊,隻見醫生走到姐姐病床另一端,從身後的機器人身上拿出一個平板,對著上麵點了起來。幾人這時才發現身後這個機器人,並且一眼就認出,這就是他們在機場看到的那個“光太”。
機器人隨即緩緩滑到姐姐床頭,然後在姐姐和醫生之間作著翻譯。醫生問了一些姐姐的狀況,有沒有感覺更加不適等,姐姐一一回答。說話時她注意到關經理身邊那個男人始終看著她,而且他藍色的工裝上汙了一大塊。她才想起是早上吐在了人家身上,有些不好意思的抬頭看了看,男人也沒有避諱,與她目光相接,禮貌點頭笑了笑。姐姐覺得心下一顫,趕緊低頭看向彆處。
醫生隨後又在機器人的翻譯下與父親交談起來。他說姐姐隻是驚嚇過度,上午入院就做了全麵檢查,除了略微貧血,其他各項指標均無異常。他囑咐姐姐多喝水,吃溫熱的食物多休息等等,然後說如果願意可以明天出院,如果自覺精神恢複的好,下午走也行。他還特彆交代,儘管姐姐身體無礙,但確實受到了精神刺激,所以讓父親後續觀察,如果出現心悸、憂鬱甚至更嚴重的情況,可以及時過來做心理疏導。父親也不敢多說多問,隻是一個勁的點頭。
臨走前小林又叫住醫生說了兩句,兩人倒是客氣,一個勁的互相鞠躬點頭。關經理雖然聽不懂,但也在旁邊陪著笑點頭。最後醫生轉過來說先告辭,向父親鞠一躬便轉身領著關經理和小林走了。父親也趕忙不住的點頭鞠躬,一路將幾人送到了門口。
幾人離開時,姐姐想再看看將人家衣服吐的多嚴重,悄悄抬眼向小林方向窺去,誰知一個清秀可親的眼神早已等在那裡。兩人目光再次相接的一瞬間,姐姐心裡觸電一般,隻覺得呼吸急促了起來,手心腳心也不由得滲出薄汗。她趕緊再次看向彆處,直到父親搖著頭從門口回來坐在旁邊。
“老孟,跟日本人說話累不累?”金桂花笑著調侃道,“我勒個孩兒嘞,我看著都累,你那脖子和腰怕是彆閃了。”
父親搖著頭苦笑了一下沒有回她,轉過來看著姐姐說,大夫說你沒得事,那我也就放心了噻。那還是住一晚再回去嘛?
“哎對了,剛剛那個大夫說啥來著?”金桂花不等姐姐開口,搶先說道:“說你貧血!你個妮子,你也大了,你爸有些話也不好直接跟你開口,那姨就跟你說說!”接著金桂花竟也不避諱旁邊的父親和九虎二人,說了一堆女人該如何照顧自己,例假期間要如何飲食調理的心德經驗。姐姐隻是低頭紅著臉一個勁的點頭,反而是旁邊二人聽得渾身不自在,也不好走開,隻得尷尬的傻站在原地東看看西瞧瞧。
金桂花終於說完,讓九虎從鼓囊囊的大包裡掏出一把紅棗,得意的嘿嘿笑著說,咋樣,姨想的是不是周到?就知道你該補身子了。說著拿起自己的杯子,讓九虎用開水燙了再衝洗乾淨,再用棗子泡一杯開水。她笑嘻嘻的對姐姐說,姨自己喝水的杯子給你燙乾淨,你彆嫌棄啊!等過兩天老家來人了,再讓給你捎點魯西的阿膠,那才是咱們女人家補氣血的好東西!
正說話間,關經理走了進來,抹了一把頭上的汗說道:“得了,該收拾的都收拾了,我也得先回去了,你說這事整的……對了你這有水沒?這家跑了一早上水都沒喝一口……”說著便四下張望。金桂花從床下取出一盒牛奶遞給了他,他也不客氣,捧著吸了個乾淨。金桂花笑著又遞給他一盒,他用衣袖擦了擦嘴,笑著說不喝了不喝了。然後問向父親,這是……?
父親才想起來,趕忙介紹兩人認識。老關聽到後一拍腦袋說:“哎呀媽呀,老張的媳婦兒啊,大嫂你好你好!”說著雙手握住金桂花的手,“我和老張還喝過酒呢,這家酒量可好了,老能喝了!一看就不是一般人!這是兒子吧?”關經理又轉過來握著九虎的手,還用力拍了幾下他的肩膀,“這家長得,虎父無犬子啊!這身板兒,虎背熊腰的,小夥子不錯,不錯啊!”
金桂花笑得眯起了眼睛,關經理再寒暄兩句後便說你們先坐,我跟老孟說兩句話,說著便把父親拉到外麵。
半晌後父親回來,神色不怡。金桂花問他什麼事,父親歎了口氣,才緩緩說道,項目緊張,關經理說最多幫我申請三天假,不能再多了。姐姐趕忙說我沒事,吃了飯感覺好多了,咱們一會就出去吧。父親看著她笑了笑說,我也曉得你沒得問題,就是嚇到了,也不是第一次……父親意識到自己有些失言,不想再刺激姐姐去想爺爺奶奶的事,趕緊轉了話口。
“老師傅也怕是要好多天上不得工了噻……這一杆子又少了一個班組。本來就忙,現在怕是要更緊張咯,還要喊我去當袍哥……唉……”父親搖頭歎氣。
姐姐又想起早上好像見到全爺爺也被送進了醫院,忙問他和全老二的情況。父親偷偷看了一眼金桂花,忙轉過來點點頭對姐姐說兩個都好,全爺爺就是精神有些差,他陪著全老二一起。姐姐略一沉吟,問等下要不要去看看他們?父親說他和關經理早上已經看過了,而且他們兩個也要休息,就不要打擾了,改天再過來看也一樣。金桂花也趕忙說就是,你現在先把自己管好,他們肯定有後勤的人照管,你也彆操心了。
姐姐下午又稍睡了一會,精神好了些,況且她還操心著弟弟,便和父親一起辦了出院。父親留金桂花吃晚飯不住,隻得和姐姐一起回家了。臨走時金桂花把那一大包東西硬塞到父親手裡,讓父親覺得十分過意不去,金桂花卻還是大大咧咧的說沒事,這都是老家帶來的乾貨,給姐弟倆多吃點補身子。她還囑咐姐姐注意身體,想吃啥可以跟她說,她托人從國內帶過來,隨後便轉身和九虎二人風風火火的離開了。
雖然回到家,但是姐姐仍覺得自己心裡驚魂未定。她第一個晚上幾乎一夜未睡,而接下來的幾天也總心不在焉,難以集中精神,隻要是自己獨處時,就不由得會胡思亂想。
她儘力控製自己不去想那天早上看到的場景,但是那晚三兄弟喝酒歡笑的樣子,總會止不住的出現在她腦海中。而且這些記憶仿佛生出靈性一樣,在她忙碌時,會自己悄悄藏起來,不打擾她的心緒,隻有在夜深寂靜,她帶著疲憊躺下後,才會慢慢從隱秘的角落裡顯現出來。那些過往的苦與樂,與三兄弟有關或無關的,都在這些記憶的牽動下從最深的沉睡中醒來,被裹挾著進入漩渦般的夢境中,與她脆弱而堅強的意誌激蕩碰撞,直到這意誌被洗刷打磨成最微渺的塵埃,如煙塵般消散。而那些被割劃得細如煙縷,薄如碎冰的記憶,則無窮無儘的旋轉,循環,交疊著將她淹沒。
然而在這無數記憶的塵煙中,總有細如煙縷的一段,哪怕隻是在眼前閃現而過,也能讓她頓覺驚惶無措,心如鹿撞。這是一縷帶著特殊味道的記憶,這味道,有口中殘留的酸苦,有眼前隱隱的茶香,有大地微微的土腥,還有身邊淡淡的薄荷。這也是一絲帶著特殊印記的記憶,這印記,是如同晴空下澄泉湖水一般的湛藍上,帶著殘渣的一片深色汙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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