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大空山南部的澄泉湖奇秀獨絕,當地人稱為娜伊諾諾湖,是一座典型的火山地質瑪珥湖。這座湖像一隻盛滿了清水的大碗鑲嵌在地表,透過它澄清如鏡的水麵,可以清楚的看到湖底層疊的岩石和遊動的魚群。而在晴空下,水波交映著陽光形成滾動變幻的光影鋪灑在整個湖底,與色彩斑斕的岩石紋理交融變幻,隨著掠過水麵的輕風拂動著,時而輕巧跳躍,時而妖嬈蕩漾。
弟弟的語言班就在澄泉湖畔的小學裡。後勤集團與學校合作,在學校僅有的兩棟樓裡開辟出一間教室作為專門的語言班。班裡的學生大多是小學高年級,甚至初中生,隻有弟弟一人是剛入學。後勤集團聘請兩位中方老師負責日文教習和學生管理,而澄泉小學裡一位名叫範本愛的教師則負責帶學生們熟悉日本文化、當地風俗和學校生活,以便學生們畢業後能儘快適應校園環境。因此,語言班的作息與學校一致,偶爾也會參加學校組織的活動。
姐姐每天早上把弟弟送到學校後,就會急匆匆的趕往食堂。全爺爺托人在裡麵幫她找了一份兼職,主要是一些洗菜削皮之類的事。到中午飯點的時候她正好下班,也能帶著熱飯回到宿舍等父親回來。中午兩人吃過飯,她收拾了碗筷稍事休息後,便要準備出門接弟弟回來。她還在二手市場淘來一個舊電餅鐺,擦洗乾淨後便在宿舍裡偷偷做起了煎炸小菜,甚至趁有一次金桂花送來一大包煎餅,居然從她那裡順便學會了攤煎餅。每逢晚上弟弟喊餓,她便熱一張煎餅,再從自己醃製的各色泡菜裡選幾樣漂亮的切絲卷起來,再用熱水燙一盒牛奶給弟弟加餐,偶爾還加個蛋,以至於弟弟逐漸養成了晚上加餐的習慣,半年來倒胖了不少。
姐姐這手煎餅卷泡菜在工人中出了名。剛開始還隻是小四一臉訕笑,探頭探腦的鑽進門來,美其名曰找師傅來“擺兩句”,然後便從懷裡掏出些零食飲料之類的給弟弟放下,再旁敲側擊的找話讚美姐姐的手藝好,煎餅味道更是讓人難忘。
每到這時父女倆便相視一笑,就連小四也不好意思的低頭笑了起來,父親便囑咐他想吃就過來,不要再拿東西。從此以後小四便隔三差五過來,有時甚至一次要好幾個——帶給靦腆的操家三兄弟,三人也喜歡吃老家風味的東西,隻是不敢上來,眼巴巴的在樓下等小四,最小的文化有時甚至隻吃一半,另一半留到第二天當早餐。
姐姐手藝之好,讓對美食有獨到眼光的全爺爺也大為讚歎。他說,這泡菜醃的剛剛好入味,鹹鮮適口又不失蔬菜本來的清香。蔬菜選擇的也好,一入口就知道是當季的尖貨,切成絲爽脆可口不拖泥帶水。再配合上煎餅雜糧香氣,和這個正正好合適的厚度、韌勁,吃到嘴裡層次分明,回味無窮,老子多少年都沒得吃過這個正宗的菜咯!再一個,這個老壇的辣椒才是畫龍點睛!一點點辣味兒,多了影響味道的平衡,少了就沒了那一點兒刺激的口感,簡直太安逸了!
全老二聽了便開起了他的玩笑說,師傅你還是美食家哦,說的也太專業咯!全爺爺聽了哼哼一笑說,你娃兒就曉得個吃,張嘴閉嘴三四十年咯,除了上麵進去下麵出來,就曉不得學點兒長進?就像你做活,睜眼閉眼都是做,做了這麼久,學了些啥子手藝噻?哪個時候都要靠自己想自己揣摩,哪個天天能等到再個人教你?全老二一撇嘴說哎呦師傅,吃個煎餅還順帶罵我兩句嗦,我曉得了嘛,以後吃煎餅多品嘗,用心品嘗要得不嘛,哈哈哈!
雖說父親囑咐小四等人不要拿東西過來,但他們仍會隔三差五買點雞蛋牛奶,甚至米麵油之類的送來。三兄弟年紀小貪玩,經常去爬山,偶爾還會從山上摘一些野生蘑菇來給姐姐做菜燒湯,有時一摘就是一大包。姐姐怕吃不完放壞了,隻能做成椒鹽蘑菇乾分給大家吃,一時間又成了一道流行菜,這次就連對美食遲鈍木訥的全老二,也偶爾攛掇三兄弟趁下過雨出去摘點菌子來給姐姐做蘑菇乾。
這天父親出門前交代姐弟倆晚飯自己吃,晚上關經理請全爺爺和他們幾個老師傅在外麵吃。姐姐正忙著給弟弟收拾出門的衣服,嗯了一聲說要得,然後又趕忙起身對著父親的背影喊了一句,少喝點兒哈,回來給你弄點兒菌子湯醒酒噻!父親哈哈一笑說要得要得,擺擺手便出門了。
夜色初上,關經理抽著煙來回踱步,不時抬頭往街口方向望去,他身後是商店街夜市裡人氣最旺的“大刀燒烤”。此時離工人們下班還有些時候,但這家店裡早已坐滿了人,而因為人氣旺盛,店裡規矩即便是提前預定也要人齊方能入場。因此作為東道主的關經理也隻得提前趕來親自排隊。
關經理已站了許久,眼看店裡座位被一個個占滿,心下無奈,隻得再點上一支煙,凝眉仰頭,呆望著上方一塊不大的店招上依稀可辨的“刀”字和後麵冒出的陣陣濃煙。
這家店其實本名叫做“渡邊燒魚”,隻因廚房的排風口藏在店招後麵,而這塊看著有些年代的木板早已被油煙侵蝕和雨打日曬摧殘得頹敗,首尾兩字基本無法辨認,僅有中間二字勉強可見。而日文中的“邊”字寫作“辺”,因此諾大一塊招牌上,便隻剩“刀燒”二字。但這反而增加了店名的辨識度,隻因初來島上的工人們被這裡量大實惠的菜品和濃鬱辛辣的口味吸引,口口相傳中要推薦這家店時,在既不知道路名更不認得假名的情況下,隻得按照大體方位描述,然後讓對方尋找一個門口高懸的“刀”字!而謬傳之下的店名恰巧又極為上口,以至於即便人們知道了他的本名,也依舊稱呼這家熟悉的小店作“大刀燒烤”。
“關經理,久等了噻!”全爺爺的聲音讓正在出神的關經理猛地驚醒。他一回頭便看見全爺爺笑盈盈的給他遞上一支煙,身後站著麵帶歉笑的父親和一臉不屑的全老二,旁邊幾位老師傅也笑嗬嗬地衝他點頭。
“實在是對不住,倉庫的娃兒新來的,搞不清楚狀況,收料的時候耽擱了半天,天黑了才盤清楚,實在不好意思!”不等他說話,全爺爺已經把火遞上來。
關經理趕忙低頭接過,猛吸兩口,噴出一口煙氣才笑嗬嗬的擺擺手說,哪裡哪裡,你老師傅帶隊我才放心,不晚,我這不也才來!
說著他拉開移門,衝著裡麵點了點頭說了句“斯米馬賽”,然後又一通比劃。廚房裡站著的店主應了一聲,手中忙碌著顯然顧不上接待,便衝堂下一個小學生樣子的小男孩喊了兩句,小男孩便笑盈盈的跑過來對關經理又是鞠躬又是點頭。
隻見他恭敬的雙手捧出一個平板遞給關經理,然後又拿起掛在腰上的手機,對著說了幾句話,再展示給關經理看。關經理看後點點頭,也對著手機說了幾句給小男孩看。兩人這樣來回幾次後,關經理終於滿意的連說幾個“阿裡嘎多”,還衝他豎了下大拇指,小男孩便一臉笑容的接過手機,深鞠一躬後轉身回去忙活了。
關經理笑嗬嗬的捧著平板過來對全爺爺說:“老師傅,今天你可趕上了,有口福!剛那小子說今天的馬腸特彆好,新鮮又肥嘟兒的!上午才下的船!我已經給說了,這好東西咱可不能浪費,得兩吃!先整個你最喜歡的鍋,咱咕嘟著喝點兒,再烤上一把肥馬腸,那撒點孜然芝麻粒兒啥的,不得美死呀哈哈!”
“那我就先謝謝你咯老關,今天要讓你破費了嗦!”全爺爺也笑嗬嗬的說。
“看你這說的,這有啥,這不應該的麼!要不是你們幾個老師傅在這兒頂著,咱這段上的項目也不可能這麼順。現在這進度款下來了,我還不得表示表示!”關經理說著笑咪咪看向身後眾人,幾位老師傅除了全老二都笑著不住點頭。
“那你來唄?今天反正都是我的,你放開整!”關經理說著,一邊指了指自己懷裡的平板。
“哎呀呀呀,算逑算逑,”全爺爺一仰頭笑著說,“你還不曉得我,哪個受得了這個麻煩,手機都耍不清爽的人。還是你來,你來嘛,聽你的!你關經理今天請客,哪個都曉得肯定不得拉稀擺帶!”
關經理也仰頭哈哈一笑說道:“那行,既然老師傅你這麼信任我,那今晚我安排,我來安排好不好!”說著便在平板上點起菜來。
這時剛剛的小男孩一拉門出來,對著關經理先鞠一躬,然後拿出手機兩人又交流了起來。片刻後關經理猛然拍手一笑,然後雙手衝著小孩豎起了大拇指,嘴裡還“呦西”、“阿裡嘎多”的說個不住。小男孩也露出喜悅之色,伸手迎眾人進去。關經理則衝著外麵幾人一擺手,眾人便魚貫而入。
“以拉夏伊馬——斯”。櫃台後的店主雖然忙的滿臉是汗,也依然笑盈盈的跟眾人打招呼,他身後背身備菜的小哥也轉過頭打了招呼便繼續低頭忙碌。
不大的店麵幾乎全是餐位,細細數來竟也有大小十幾張桌子,而廚房卻隻有緊湊的一角,裡麵的兩人幾乎是背靠背站在一起。然而兩人在滾油烈火的包圍中各司其職穩如泰山,騰挪轉身勝似閒庭信步,割宰烹燒貫如行雲流水,絲毫不見任何停頓磕碰,也感受不到半分局促窄小。
眾人跟著小孩穿過嘈雜的大廳,轉了幾個彎便從後門出來,一抬頭居然是隔壁漁市上貨的後巷。此時各店鋪已經打烊關門,巷口牆燈下兩張並起的折疊桌和幾把椅子早已擺好,上麵整齊的擺放著精致的碗碟和調料盒。小男孩笑盈盈的引幾人坐下後,接過平板再次向眾人連鞠幾躬,便轉身走了。
關經理坐下活動了下肩膀,扶著腰略帶得意說:“咋樣,這小孩還挺機靈吧!這家老會做生意了!上來就跟我說見過我,眼熟,知道我要請客,坐屋裡抽煙也不方便還得出來,就給咱直接安排到這了!”
“要得嘛,老子們也就喜歡這個樣子!裡頭嘛悶,老子們吃到也不安逸。這兒是塊寶地嗦,大家也放得開。怪不得這家生意好,還是有頭腦噻!”全爺爺也四下環顧點頭說道,然後又要遞煙給關經理。關經理趕忙站起來推回去,從桌上拿起自己的煙一支支散給眾人。
說話間隻見廚房的小哥戴著隔熱手套端著一個砂鍋小心翼翼的走來,原本跟在他身後的小男孩迅速跑上前來,將手中提著的卡式爐擺在桌子當中。他熟練的哢哢幾聲點起了火,身後的小哥正好走到,將砂鍋穩穩的放在了上麵。二人笑著鞠一躬便回去了。
關經理和眾位師傅也不客氣,本就勞作一天腹中饑餓,便紛紛下箸開動。小男孩兒也來回跑了幾趟,搬來兩大桶啤酒和幾個冰鎮的杯子,沒一會菜也都齊備了,幾人便開懷暢飲起來。
第二節
“關經理,敬你一杯!上頭的事情嘞,承蒙你照顧,我們幾個乾起活來也輕省,沒得那麼些個烏七八糟的事情。”
酒過三巡,桌上氣氛也輕鬆了下來,大家或提杯相囑,或三兩談笑。全爺爺也舉起酒杯敬向關經理。
“哎——”關經理長長的哎了一聲,趕忙右手扶起全爺爺的酒杯,左手拿起自己的杯子矮下半截與全爺爺一碰,“老師傅你這麼說可見外了!咱們處了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這人你也知道,從來不扯那沒用的犢子,上麵的事兒有我,下麵的事你們來,咱們分工明確,把活乾好了大家都好!”說著他又拍著自己的胸脯,“咱這段上,上麵有我,你放心!下麵有你老師傅,我是一百個放心!我乾了,老師傅你隨意啊!”說著關經理一仰頭,滿杯的啤酒竟然一飲而儘!
眾人看到關經理如此豪氣,紛紛叫好,唯獨全老二撇過頭去抽煙不語。全爺爺卻隻喝了一小半便放下酒杯,顯然有些吃力。關經理連忙給他遞了一支煙,讓他隨量喝,慢慢來。
這時父親也端著酒杯欠身敬向關經理說:“關經理,我也敬你!老師傅說你給娃兒上學,還有妹娃兒食堂的工作上都幫了大忙。我嘞,不太會說話,以後肯定好好乾,這個你放心!”關經理趕忙也站起來說:“不提這些啊老孟,都自己人,提這些可見外了……”父親酒量不佳,已有幾分醉意,打斷關經理,握著他的手又說:“今天借你的酒我就表示一下感謝,以後我老孟肯定好好乾,你一百個放心,我乾了!”說完便端起酒杯咕嘟咕嘟的喝著,還灑了一些在脖子上。關經理端著酒杯看他喝完,叫了一聲好,才端起自己的杯子再次一飲而儘,兩人相互拍了拍胳膊便坐下。
幾位師傅看到此處也來了興致,除了全老二自斟自飲,其他人紛紛提酒,一個個敬向關經理。關經理看情況不對,趕忙哈哈笑著說咋的,這是要車輪戰啊,那這樣吧,今天都高興,我來打一圈給咱們開個張,完了大家再隨量喝,好不好?說著擼起袖子便要猜拳行令。
“孟大哥!這麼巧啊?”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父親轉頭一看,一個黑色高大的背影擋住了身後的壁燈,影子投下來完全罩住了眼前的桌子,眾人也紛紛抬頭看去。
“哎呀,太巧了嘛!咋個是你嗦老張!”父親眯起眼端詳片刻才認出是張大有,趕忙起身握著他的手,“屋頭都好嗦?弟妹和娃兒們都好嗦?”說著他便拿出煙要發給老張,老張趕忙攔住他,掏出自己的煙發給父親和桌上眾人,也挨個點頭打了招呼。兩人寒暄一番後,張大有說不便打擾,讓父親和眾人慢慢吃,自己便和身後兩人一起坐在了不遠處的另一張桌上。父親這才看見,原來老張身後還跟著湯帥和侯玉峰二人。
這時小男孩兒也跑了過來,招呼老張一桌點菜。隻見侯玉峰拿著平板,一邊操作著一邊和小男孩兒用日語交流,他故意提高音量要對麵眾人聽到,還不時指指這邊桌上的菜。
關經理見狀調侃父親道:“可以啊老孟,沒看出來啊,還認識日本朋友啊,你這搞技術的也整的挺國際範兒啊!”
父親嘿嘿一笑,便把如何認識金桂花,到他們一起上島,遇到老張和侯玉峰等事說給了眾人。眾人聽到牛虎二兄弟如何闖禍時哈哈大笑,而在得知老張和金桂花的身世遭遇後,有的沉默不語,有的搖頭唏噓。
這時老張三人端著酒杯走過來,眾人也紛紛起身。
“孟大哥是我張大有的恩人,”老張開口說道,父親趕忙連連擺手搖頭說沒有沒有,不是不是,老張卻拉住他端著酒杯繼續說,“隻要是孟哥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朋友。孟哥有事我絕不推辭,孟哥的朋友有事,我更不會推辭!今天跟各位有緣幸會,沒啥準備,我就聊表誠意敬各位,我乾了,大家隨意!”
老張說罷便要飲,卻被關經理冷不丁的一句話攔住:“那你大恩人在這,你不得敬個三杯啊,一杯咋行啊,是吧?”說著他還衝著父親擠了擠眼。
父親趕忙又衝著關經理擺手搖頭嘿嘿傻笑,誰知老張不動聲色,眼也未抬便說了句,沒錯,我就是來敬三杯的。說罷他就將自己和身後二人手中的三杯酒一掃而儘,豪氣乾雲。喝完最後一杯,他才把酒杯往下一空,然後直直盯住關經理。
眾人見他毫不遲疑一口氣乾了三大杯,紛紛鼓掌喝彩。關經理也不禁露出欽佩的神色,端起酒杯送到老張眼前說:“好啊!兄弟,不熊!不熊啊!是老爺們兒!我陪你一個!”說罷也一仰頭乾了一滿杯,然後炫著空杯打了個大嗝。兩人相視一眼,哈哈大笑。老張隨後再次給眾人散了一圈煙,便回桌坐下了。
不時酒酣,桌上眾人早已放浪形骸,有的撩起衣服露出肚子,有的脫了鞋踩在凳子上,有的卷起褲腿赤膊上陣,三三兩兩勾肩搭背,大呼小叫猜拳碰盞。全爺爺是幾人中喝的最少也最克製的,他等關經理得空,便拉著自己的凳子朝他身邊靠了靠,低頭湊過去。
關經理覺全爺爺有話說,便低下身來。隻聽他壓低聲音說道:“老關,你就莫得再裝咯,你給老子交個底嗦,是不是有啥子任務要下來?”關經理神色微微一變,起身略帶詫異的看著全爺爺嘟囔著:“沒,沒事啊,沒有……”
全爺爺嗨了一聲扭頭一笑,扶著他的肩又把他拉了回來,繼續小聲說道:“你莫再扯謊,老子早都看出來了。”他吸了一口煙,“這段時間,隔壁幾個段上的經理挨個下去做工作,老子們又不是看不到,這個世界上哪裡有不透風的牆嗦?再說你,我們兩個算下來認識了七八年了嗦,就算莫得交情,也有得交道,到哪裡不是我們兩個搭班子?你啥子樣子,我還不曉得噻?”他用夾著煙的二指掃了一遍滿桌狼藉,“尾款下來也見不得你這個樣子請客,更莫得說進度款了嗦!我記得好多年前嘛,我們在青海打隧道那一次……”
“哎對對對,山丹隧道嘛,哎呀媽呀那誰能忘,攤上一個那樣的項目也真是上輩子造的孽!”關經理摟著全爺爺的肩膀,往昔的崢嶸歲月令他熱血上湧,不由得提起酒杯和全爺爺一碰,飲下一大口接著說道:“那一年半的項目,要不是咱們老哥兒幾個給力,那絕對照著三年乾下去了,你說是不?”關經理說著一仰頭乾了杯中酒,全爺爺卻分毫不動。關經理扭回身接著啤酒一邊又說著:“那家,一天一個情況,一百多米一個地形!光那盾機的電箱燒了多少回,咱都數不清了吧!哈哈哈!哎你記得不?”他轉過身來雙眼放光,“那不是過年咱回不去麼,項目上直接讓那邊兒藏民趕了十幾個小綿羊過來給咱們現殺現做。哎呀媽呀我跟你說,那可是我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羊肉了,我現在想起來,都可後悔了媽的!那天就給你們幾個灌醉了,不然我跟你說我一口都不喝我就可勁兒造那羊肉!”
“就是嘛哈哈,老子要說的就是那一遭!”全爺爺也眯起眼睛笑嗬嗬的說,“那天晚上,你個龜兒子把你從老家拿來的那個啥子酒……”
“大紅高嘛!”關經理一拍大腿,“那可不都是俺們老家自己釀的純高粱散嘍子麼,度數高還不上頭!這酒現在你可難找咯……”
“哎對頭對頭!”全爺爺哈哈一笑說道,“我記得你帶上來一箱,平時嘛摳摳索索一個人躲起,瓶蓋蓋兒裡頭一口一口抿到喝。結果那天來,一箱全拿出來了嘛,一下子就喝光了!”
“那可不咋滴,大過年的高興啊,再說咱老哥兒幾個辛苦了一年多……”關經理端起酒正要喝,卻被全爺爺一把按住。
隻見全爺爺臉色一變,瞥了眼旁邊正喝酒劃拳的眾人,壓著聲音說道:“你少跟老子耍滑頭,老婆子吃鞋底,扯你龜兒子的狗屁!那次喝完酒,大年初一就過來跟老子們說要趕進度,三班倒,人手夠也就算了,人手不夠倒個錘子!那麼冷的天,老子睡覺褲子都不敢脫,被窩還沒暖就又要頂風冒雪往項目上走。日你媽風吹的老子眼都睜不開,臉上曉不得打過來的是雪還是石頭,刀割一樣地,三條毛褲穿到還是一樣凍傷逑!老子哪裡是日你媽加班哦,那就是豁命噻!今天你龜兒子這個叫做啥子?”
隻聽全爺爺一字一頓的說道:“故技重施!”關經理隻覺得手腕被鉗的疼痛欲裂,然而他卻咬著牙儘量不顯露出來。
“日你媽和當年一摸一樣,那些瓜娃子們莫得經曆好哄,老子可不是一頓酒就能對付的咯!”全爺爺掃了一眼旁邊繼續說道,“今天你要是不交個底出來,到時候下通知,不要怪老子翻臉不認人!”
“哎呀呀操!”關經理終於吃不住疼,雙手一掙甩開了全爺爺的手,打翻了桌上的酒杯。旁邊眾人也一驚,紛紛看過來,隻見全爺爺不慌不忙扶起酒杯,嗬嗬笑著轉過頭衝大家說,關經理喝多了嘛!
關經理卻猛一抬頭,瞪圓雙眼衝著全爺爺惡狠狠說:“誰他媽喝多了!老子今天他媽喝趴下也喝不多!哈哈哈!”他瞬間又換上一副笑臉,一邊甩著手上的酒,一邊對眾人擺擺手說,你們喝啊,玩兒啊,都看我乾啥啊哈哈。
眾人這才放心,又轉回身去各自喝酒。
全爺爺看著咧著嘴俯身揉著手腕的關經理,也自覺剛才有些失了分寸,低頭遞給他一支煙,自己也點了一支,沒有說話靜靜的看著他。
“那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我也不裝犢子了。”關經理吸了兩口煙,直起身子正視全爺爺。“北邊進度眼看落下了,上麵安排咱這邊支援,”說話間,他鼻孔和嘴裡呼出長長的幾道煙氣,“你準備下,最晚月底,安排兩個班組過去,正式通知過兩天就下。”說完他把煙頭按在了濕漉漉的桌麵上,補了一句“待遇不變。”
“哈哈哈哈……”全爺爺向後仰頭大笑了出來,“老子謝謝你咯,好一個待遇不變嗦!”
“那咋的?還給你升職加薪唄?讓你拿總工、項目經理的年薪唄?”關經理麵帶凶相的看著全爺爺,“你們在哪乾不是一樣乾,再說北邊也是咱們的人,吃住條件都一樣,該加班就算加班,費用肯定一分不少你!”
“老子不是跟你扯啥子待遇費用!要是費用不到位,老子們也不會在這兒乾到今天!”全爺爺二指戳了幾下桌麵,桌上的酒杯和碗碟全都顫抖了起來。“關鍵是你這個進度怎麼安排?你嘴裡說個加班,輕輕鬆鬆,下麵的人嘞?你不考慮一下子嗎?你看咱們南邊兒上,現在已經吃緊得很咯,老子們哪個不是早出晚歸,已經在搶工趕進度,你再抽人出去,這邊兒還要不要?”全爺爺吸了口煙,停頓了下接著說道:“再一個,抽人過去,在那邊人生地不熟,新來的和尚挑全廟的水,在哪裡都是這個樣子,哪個願意去?這些人都是老子一手帶出來的,要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麼得二條路!”全爺爺說完便把煙頭在地上一抹,盤起二郎腿扭頭看著遠處。
“你這咋還耍上小孩子脾氣了呢……”關經理又氣又笑,端起兩人的酒杯碰了一下,把一杯遞給全爺爺。“這不是才找你,跟你通氣兒商量麼!你又不是小孩兒,說不去就不去,到時候通知下來咋整,臨時菜雹哧,點兵點將啊?那還不是得提前安排好,規劃好嘛!”
全爺爺接過酒杯,低頭長歎一聲,又把杯子放回了桌上。關經理看他沒有喝,自己也放下杯子。
“老子當年是超生,為了上戶口把年齡改小,現在真正算起,也是六十出頭的人了,乾不動咯……”全爺爺又歎了一口氣,:“本來想著這段乾完就不乾了,回老家種菜去了噻,還操那份心,累逑的不得行。現在這個樣子看,恐怕這條老命日你媽要交代到這兒了嗦!”
“哪有你說的那麼嚴重哈哈……無非就是累點兒,”關經理一扭頭笑道,“再說了你老師傅也不親自下場,這不都是徒子徒孫麼,還能累著你?再不行的話……”關經理湊近全爺爺,悄悄地說:“你看誰不順眼,指定他們過去就得了唄,咱這片兒上還是咱倆搭班子,老朋友了有啥事兒還能互相照應……”
全爺爺一擺手打斷他,“老子才乾不得那些個沒得屁眼兒的事!本來就是要退休的人了嗦,人家喊我師傅長師傅短,喊了多少年,我這一輩子最後點兒德行也不可能拐在這點兒屁事上,唉……”全爺爺微微欠身長出一口氣,“命啊,這個就是命啊……”
“那咋的,你意思你老師傅要親自帶隊過去啊?”關經理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看全爺爺,又看了看旁邊,“那你親自帶隊過去也行,這邊你可得給我留個哏啾的人啊,你這幫徒弟啊,我可收拾不住……”說著他趕緊又給全爺爺奉上一支煙。
“那老子可就管逑不得了,到時候老子在北邊兒,這裡嘞,你自己自求多福!”說著全爺爺一扶大腿站了起來,衝旁邊一聲吆喝,招呼大家回家。
“哎彆彆彆……老師傅……要不你這幾天再和他們商量商量唄……”關經理捧著香煙一臉尷尬的衝全爺爺的背影喊道。
第三節
“師傅,老關那龜兒子真的是這麼說的噻?”全老二從碗裡夾起一粒花生米丟進嘴裡,看向全爺爺。隻見他四周煙氣繚繞,眯起雙眼仿佛若有所思的看著前方,輕輕點了點頭。
“那照我說,老子們就不去,能咋個?”全老二看向四周眾人。隻見父女倆這間小房間裡,圍桌而坐的幾位老師傅們紛紛沉默,低頭不語。姐姐遠遠的坐在外麵,看著弟弟在平板上做作業,她也覺察到了氣氛的凝重,懸著心聽著旁邊桌上的對話。
“哎呀你們幾個就是膽子太小了!”全老二見大家不說話,沉不住氣大聲吆喝起來,“反正老子們合同裡寫清楚的就在這個地方,現在要換地方,肯定要簽新合同的嗦!現在啥子時代咯,文明社會法治道德,都要講一下子的嗦!到時候老子們就不簽字,看龜兒子們能咋個!”
他斜眼瞄了一眼全爺爺,見他毫無反應依舊盯著前方吞雲吐霧,便更加放肆的說起來:“跟你們說,老子其實都聽說了!北邊的工程難度大,特彆是樁基、土方和結構這些,那些人早都開始三班倒加班咯,而且就這個樣子還乾不贏!後來幾個土方樁基的頭頭兒,聯合起來抗工了嗦!說再這個樣子乾下去,錢恐怕就不是打到卡上,是要日你媽燒到墳頭上了嗦!”他越說越有勁,提起酒杯嗞的一聲抿下一口,抓起幾顆花生米塞進嘴裡,看著父親說:“老孟,你也曉得的嗦?你不是有認得的那個老張在北邊嗎,應該也聽說了嗦?”
父親點點頭說,確實也聽說了,上次在大刀那邊不是碰到了嘛,我過去也坐了一會兒,擺了兩句,確實聽到那邊不太順。
旁邊幾位老師傅們聽到父親如此說,七嘴八舌讓他講講那天聽到的事情。父親隻得把那天從張大有處聽到的如數說來。
原本前兩年大疫之下,設備、材料和人員就難以到位,讓項目從一開始就已落後於計劃進度,再加上對施工難度的預估不足,便導致階段驗收沒通過。而上次老張三人去大刀喝酒,一方麵也是為了排解拿不到錢的苦悶。
“難歸難,做就對了嗦,抗工是咋個意思嘞?”一個老師傅問到。
父親點點頭繼續說道,主要還是樁基和土方的人。原來為了趕項目進度,上麵要求三班倒連續作業,這原本對做慣工程的師傅們都是家常便飯不值一提,然而誰知工程設計大大低估了現場地質情況的複雜程度——地表下不光有沙質土,還有堅硬的玄武岩和貝類凝結成的岩石,層層疊疊混在一起,甚至還出現了六棱岩柱。樁機經常麵臨打一段就要換鑽頭的情況,一不小心就卡井甚至掉鑽——這就極大的拖延了施工進度。然而上麵非但不去了解實際情況,反而規定,如果出現因為設備使用不當導致進度拖延就要罰款。幾個帶頭的老師傅們沒辦法,隻得自己睡在現場,讓徒弟們三班倒,遇到情況隨時叫醒師傅們排查處理。然而即便如此,任憑幾位師傅們在現場睡了兩個多月,最終也沒通過階段驗收,上麵因此便要罰款,下麵師傅們一氣之下也就開始抗工。
“也是難做哦,這種事情哪個遇到都要抓腦殼兒。”全老二搖著頭說,“再一個,老子還聽說那邊的日本監理,龜兒子壞逑得很,日你媽吃拿卡要……哎不過這個話兒說回來,咱們這邊還是好一些嗦?沒得聽到過啥子這個樣子的事情。”全老二又自顧自的點頭說道。
“你個瓜娃子,哪個吃也吃不到你頭上嗦!”全爺爺終於開口說話,眾人便齊齊的看向他。“那還不是上麵頂起,下麵的人才好乾活!這些個事情都是關經理應付著的,你娃兒就曉得看自己屁股底下那麼大點兒地方,也不曉得抬頭看哈兒嗦!”全爺爺熄滅了煙頭換了個姿勢舒展了一下又說道:“不過我聽他說,咱們這兒這個小林還算仁義,我也打過幾次交道,還是好相處的。”
“哎呀師傅,你說這些個有啥子用嘛!”全老二有些不耐煩的皺了皺眉頭,“現在老子們幾個咋個說?我們都聽你的嗦!隻要你老人家一聲令下,老子們明天就不上工了!”說罷他四下看了看,幾位老師傅都低頭不作聲,更不敢附和他。
“哼哼,你個龜兒子又鬼扯!”全爺爺似乎是被氣笑了,扭頭瞥了一眼全老二接著說:“你不上工,不上工你吃啥子,喝啥子?你不上工那還不如從那個山頭頭兒上跳下來算逑!”說著他揚手指了指窗外黑洞洞的大空山。
“唉……”全爺爺點上一支煙長歎一口氣,“老子活這麼大,就學會一個道理,莫得用小指頭扳到人家大腿。我們現在吃人家這碗飯,鬨起來,兩家都不好過,但是總歸還是自己吃虧多……在人家屋頭下麵啊,該低頭時要低頭……”他轉過來正色看著下麵幾位埋頭不語的師傅們說道:“我想好了,還是按關經理說的,準備起嘛。”
“那……那……叫哪個過去嘞?”其中一位師傅低聲問了句。
“我去嘛老師傅!”父親抬頭看著全爺爺,堅定的說道:“我帶小四幾個過去嘛!我從到這兒就跟到你,你給娃兒們還有我都幫了不少忙。這個時候你有難處,我這個人也不曉得咋個說,我就曉得我不去的話,自己心頭不踏實噻……”
全爺爺笑著點點頭,舒了一口氣說道:“老孟啊,你也是個有情義的人,我沒得看錯人!”他頓了頓,吸了一口煙,“但是嘞,講話講到這下兒,這裡麵哪個都好去,就你不好去。”他伸手攔住正要開口的父親,繼續又說:“你看,娃兒要上學,你又照顧不到。這頭兒嘞,妹娃兒也剛好穩當下來,還能照顧到弟娃兒和你,所以你再不要打翻翻兒咯!你就把心放在肚子裡頭,好好看娃兒讀書,你是最不容易的嗦!再說了,你們家這麼樣兒就出了一個留洋的娃娃兒,是不是祖墳冒青煙嘛!”
眾人聽了哈哈大笑,然而弟弟卻走過來嚴肅的看著全爺爺說:“全爺爺全爺爺,你帶我去嘛,我不想讀書了,這個我一點兒都認不到,好難哦!”
“啥子嘛,哪個還能難倒你嗦?你個瓜娃子!”全爺爺刮了一下弟弟的鼻子,摸著他的頭說:“你這麼聰明,要好生用功,莫得叫你老子丟人,曉得不嘛?”
姐姐這時趕緊拉回弟弟,笑著對全爺爺說,這娃兒學日語吃力的很,整天和我說學不會看不懂,鬨著說不學了。
全爺爺卻一擺手說:“哎呀這些個小日本兒的圈圈拐拐的字,老子看了腦殼兒都大咯,怪不得娃兒學的慢。莫得事,我看人從來不錯,娃兒聰明,腦殼兒絕對夠用,多練就好了嘛,莫得事莫得事!”
說著他又轉過來看著眾人,隻見除了父親和全老二抬頭和他眼光相接,其他人或低頭不語,或看著彆處抽著煙。全爺爺這時目光轉向全老二,全老二自知是何用意,嘿嘿笑著說,全爺爺,你老人家莫看我,你是大人,我是小人,你叫我去就去嘛,打個招呼的事,莫得再說教老子了,老子怕了嘛哈哈。老子早就曉得了你要老子去,去就去嘛,老子就一個要求!
“你狗日的龜兒子學精了嗦,啥子要求?”全爺爺鼻子裡哼的一笑問道。
“那個大刀燒烤的腸旺兒太安逸了嘛,你帶我再去吃一次嘛!哎對了,再把文明幾個叫到起嗦,那幾個龜兒子求了老子也不是一兩天了噻!”
“哈哈好嘛好嘛,你個龜兒子就曉得吃,有一天你娃兒要壞在你這個嘴上!”全爺爺終於露出笑容。
他抖擻了精神坐直身體,對下麵幾位師傅吆喝了一聲說道:“哎!你們幾個,把頭抬起嗦!老子出門仗義第一,從不為難旁人!今天就說定了,兩個班組,全老二算一個,老子自己帶一個!”說著他眼光掃向對麵幾人,“你們幾個每人從組裡抽一個人出來,老子親自帶,這就夠了嗦!但是,不管你們喊到哪個過來,都跟他說,是我看上他了,指名道姓點到他,喊他過來的!這樣你們這些個當師傅的也不為難,好嘛,就這個樣子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