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薔薇見丈夫那樣子,心裡也不舒服。現在由她馱著身上依然發燙的孩子往相反的方向走,因為西山寺院在土地屋西邊的大山上,村衛生所則在土地屋以東的田野村落之間。近了路邊土地屋,徐薔薇停頓了一下,望著享祭香火的土地神塑像又暗中祈求,土地爹爹,我丈夫現在同意到西山寺院去,您就讓他的肚痛病快些好吧!果然繞過這片田野,踏上一條通向西山寺院的山道,跟在身後的許遠林霍地邁開大步,躍到前麵轉過身麵對徐薔薇挺直身子說,薔薇,我的肚子不痛了,你累了,孩子讓我來馱。徐薔薇立即把孩子從背上放下來,暗裡誇獎土地爹爹靈驗,改日一定來燒香拜祭。
徐薔薇正這麼考慮,一眨眼,見許遠林馱起孩子往回走了,便叫道,遠林,你是不是想食言?許遠林充耳不聞,繼續我行我素,馱在背上的許歡德還沒有明白過來,聽媽媽數落,怎麼剛答應到西山寺院去,現在卻又改變主意?這會兒,許歡德明白了,他用雙手推搡著許遠林的脖子,強著性子嚷道,爸,我要到西山寺院去,其它地方都不去,都不去。許遠林回過頭來說,歡德,聽我的,到村衛生所或到縣醫院治好病,你好好讀書,將來升官發財,總比到西山寺院做和尚有出息?乖乖,爸爸不會害你,聽我的將來會有出息。
不行,我不要那個出息。許歡德無論怎麼使性子強,也不能從許遠林的背上滑下來,因為他掙不脫大人鏈子一樣把他套牢的雙手。許遠林反向從山邊走到田野上了,忽然駐足、轉身,猶豫地看著徐薔薇,他聽到徐薔薇說的一句話,內心受到莫大的振動,並且產生恐懼。徐薔薇還在重複那句話,你食言了,不但失信於人,還得罪了土地爹爹,告訴你,我向土地爹爹代你許下了願心,你答應送孩子到西山寺院去,現在肚痛病剛好,你就反悔了,你這是得罪土地爹爹,小心肚痛病又複發。
小心肚痛病又複發。在他背上搗騰的許歡德也這麼講,這讓許遠林動搖了自己的決定,他繳械樣地說,好,算了,算了,還是到西山寺院去。我可以得罪人,可不能得罪神哦!這既是對站在路邊的妻子說的,也是對馱在背上的孩子說的,他說過這話,有些悚懼地望一眼那土地屋,像是向土地神無聲地賠罪:不要讓我的肚痛病複發,那是我體驗過的痛苦,不好受,我不想再體驗。
他有了這種情緒,也就有了行動,又從田野邊來到了直通西山寺院的山路邊,妻子跟著走,孩子也安寧了。
到了西山寺院,許遠林一家三口就看到身披袈裟雙手合十的空覺法師站在門口迎候,好像他早就知道他們會來,早就知道歡德會因病而來。
歡德隔老遠就笑起來,張開嗓門喊空覺爺爺,似乎忘記了身上發燙的不適。徐薔薇當然也在開心地笑,邊笑邊撩開額前垂掛的一綹劉海,嘴裡還說,歡德又病了,又來拜請長老為我兒看病。許遠林也在笑,隻是有些勉強,就是通常所說的“皮笑肉不笑”的樣子,看上去有一種無奈的味道,他也附和著妻子的話說,長老,勞吵您了。
阿彌陀佛!佛門中人為居士信眾服務是應該的。空覺法師邊走邊說,這也為我修行成就了一份功德,我應該感謝你們啦!一向嚴肅的空覺法師臉上浮出了一絲笑意,他走到寺院門口一摸許歡德發燙的額頭就講,快念南無藥師佛……於是包括歡德,許遠林一家人就跟著空覺法師念起來了。徐薔薇邊念邊想:我怎麼這麼笨?孩子發病了就應該念南無藥師佛。
這時,徐薔薇嘴裡不停地默默地念南無藥師佛,她還到寺院香燭閣買了一把香燭走進前麵的大雄寶殿,在藥師佛塑像前焚香叩頭。許歡德也跟在媽媽的後麵雙手合十虔誠地禮佛。許遠林雖然有些勉強,但在這種神秘而莊嚴的氛圍中,也不得不效仿她們母子的樣子禮拜。空覺法師也照樣過來助念佛號。
約莫過了一刻鐘,那點燃了的香扡已燒去一半,留下半截逐漸增多的白灰,最後會隨著香扡燒完而成為落在香爐裡的灰燼。許遠林嘴裡在念南無藥師佛佛號,心裡卻在打野,他想在空覺法師念到停下來的時候問他一件事,果然,空覺法師心裡惦念著其它課經的事兒,就停下來了,正朝大雄寶殿出口走幾步,許遠林就過去問他,長老,您有沒有辦法讓我家孩子病好後,以後就不再發病了?
阿彌陀佛,人生無常,生老病死是正常現象,施主問的問題不合常情。你家孩子患病還是不患病,是他自個兒的業力所致,虔誠念佛可以消災免難,但有些輕微的業報還得自己消受。空覺法師這麼講了,許遠林非常失望,他望著空覺法師轉過身去的背影,還想追過去說什麼,他想說,孩子這樣反複無常地到寺院裡來治病,治好了,回去又來,不得寧息地折騰得人很煩,倒不如帶孩子到正規醫院看病,治好也罷,治不好也罷,不到寺院來了,通過聽空覺法師的話,他明白了,佛門淨地是修行之所,治的是人心理上的病,難以治好人身體上的病,人身體上的病都是業報所現,隻好由人自己受報消業,消不了業,病也好不了,還不知兒子多久或者多世能夠將業消儘。
如果兒子消不儘業,一直病,一直依靠到寺院修行苟活,那麼就完了,他許家連傳宗接代的人都沒有了,因為妻子再也不能生育。他想把這些心裡話訴與空覺法師,但他沒有勇氣,他向空覺法師的背影移動了幾步,還是很矛盾地轉過身,回到大雄寶殿藥師佛塑像前看著還在禮佛念經的妻子、孩子,他已經沒有心情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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