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氣從書院跑回黃記鋪子後院,眾人隻顧著大堂和後廚,倒也未曾留意黃時雨的異樣。
午膳時間,柳兒將飯菜端上二樓請黃時雨用飯。
二小姐的嗓子似乎啞了,應一聲就沒再發出動靜。
柳兒將飯菜擺好,乖巧地告退。
黃時雨那時正抱著字帖躲在被窩悲春傷秋,注意力又漸漸被字帖吸引,忘了哭。
除了字帖,她還有筆墨紙硯了。
紙質綿軟而韌厚的宣紙,表麵光澤鋒穎尖銳的紫毫,黃時雨越摸越動容,這得多少錢啊,感歎自己何等造化,結交這麼一位金主。
念頭一轉就又想到了阿爹。
他素來不允家中姐妹讀書,便是三妹想要習字也會被揍的。
姐姐說他從前不是這樣,阿娘去世後性情方才大變,多了一道不可觸碰的逆鱗。
簡珣卻用阿爹威脅她……雖然他並不知阿爹逆鱗,本意是想拿捏她私入男子舍館一事,卻歪打正著。
黃時雨以袖抹了把淚。
她這個人素來不記仇,忘性大,天大的事睡一覺就拋到腦後,不過這回,卻決定記簡允璋的仇!
若他敢多一句嘴,她就……她就……她一時也想不出惡毒的法子掣肘。
狀告他欺負自己,不啻自損一千傷敵八百。
午後她才從房間出來,清洗櫻桃去蒂去核。
柳兒也過來幫忙,手腳算不得麻利,眼神卻比任何人都認真。
黃時雨倒覺得柳兒比從前進步很多,眼裡有活,肯學肯乾就好,也是項謀生本領。
主仆二人占了廚房一角,黃時雨教柳兒熬製櫻桃醬,還未出鍋熱氣就氤氳了滿室甜香。
花婆婆和花娘子忙湊過來瞧,黃時雨分了大家一人一碗。
時令新鮮的東西,就是不一樣。
花家婆媳讚不絕口。
櫻桃糕做起來倒也不難,取糯米粉、粘米粉、綿白糖,旁人家一般以清水糅合,而黃記用的牛乳,再以櫻桃醬做餡,咬一口酸甜綿軟,分外開胃。
黃時雨又在櫻桃醬旁放了半勺玫瑰鹵子,果香花香相融,在澤禾這個小地方,算彆出心裁的精致。
當然,價格也比旁人家貴些。
想到還有一半的櫻桃留在樹上,不摘的話就要被鳥兒吃乾淨了。
黃時雨左思右想,想到華山長的大院裡還有把木梯,那就再辛苦一趟,全摘回來得了。
她將蒸好的櫻桃糕分成大小相等的八塊,四塊一組,裹了荷葉,又包一層素麵帕子,四四方方,齊整可愛。
禮多人不怪,當小廝瞧見她提來的點心,頓時眉飛色舞。
黃時雨兩手一伸,“先予華山長嘗嘗,過幾日我再多帶些。”
小廝咧著嘴笑,“黃二姑娘真客氣,這櫻桃再不摘就要被鳥吃光啦,我幫你搬木梯。”
搬完木梯,小廝提著點心一溜煙跑不見蹤影,早些送山長手裡,便能早些分得一塊嘗嘗。
當黃時雨仰著臉研究從哪一片摘更好時,簡珣的聲音自頭頂上方飄來,“福生,幫黃二姑娘摘櫻桃。”
“好嘞。”福生清脆應下,都不給黃時雨反應的機會,三兩下躥上梯子,摘得飛快。
黃時雨重新仰起臉,視線裡出現了簡珣。
他站在她身後,微微俯身,垂著臉看她,倏然一笑,熱息都撲在了她額頭。
簡珣的氣息猶如蘭芝一般清馨,但是兩人的姿勢好生奇怪。
黃時雨一驚,忙不迭站直身子轉身怒目而視。
“我可記得先前有人連名帶姓凶我,方才怎地又變回了黃二姑娘!”
“你不也罵了我,粗俗。”簡珣背著手,“那要不……我叫你梅娘。”
“不,行!”及笄的黃時雨已經明白姑娘家乳名的深意,隻有親近的人才能叫。
簡珣又不是她什麼人,豈能如此。
簡珣隻是試探了下,見她不高興,又改口:“那黃二姑娘打算什麼時候才不生我氣呢?”
黃時雨不答反問:“你不會是守在這裡等我的吧?”
簡珣笑道:“不用守呀,你回去哭會兒,再忙會兒,肯定放不下這半樹櫻桃,我見時間差不多便過來。”
“彆以為你很了解我,不過是巧合罷了。”全都被他說中了。
簡珣肅了肅,問道:“咱倆認識這麼久,從未紅過臉,你真要跟我記仇嗎?”
黃時雨垂眸絞著手指:“……”
“你捫心自問,我一向待你如何?”
當然是挺不錯的。
他曾陪她一起觀察榆樹下的螞蟻窩,也記得她愛吃冰碗,每年夏日都讓福生送。鄉下十二歲開始講究男女大防,他就不再送了,卻暗中照顧孤身來到甜水鋪子的她。
來此地的第一年,若無福生忙前忙後引路,她連鹿錦書院大門的方向都摸不清。
前幾日又熱心地稍她同路。
阿爹就從不關心這些,甚至將她攆出家門,美其名曰去鋪子學手藝。
實則是見她住在家裡壞了黃太太心情。
她,是那個家,多餘的人。
亦是阿爹心煩卻又不能拋棄的負擔。
黃時雨的眼眶酸脹酸脹的,回過神發現簡珣正在用帕子輕柔拭去她眼角淚痕。
他“嘖”了一聲,“怎麼又哭,你是唯恐彆人不誤會我欺負你。”
她推開他的手,自己用袖子擦了把,“我承認你一向照顧我,可若是……若是……”
“若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