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刮得蕭瑟,天色好似洗了多次的舊棉被裡子,黯淡萎靡不見一點精神。夏州的戈壁沙漠又亙在眼前,一聲不響總也走不完似的,更叫人煩心。荊風從前想過重走這段路的日子,應當是在隆冬,最次也該當是初春,旌旗招展、鳴鑼響鼓、列馬行轅,他依舊會在大軍最核心的位置,在不遠不近的距離由著殿下消化這場大勝帶來的重重危機。或許,有時再提一句等在長安的妹妹們,以此來裝飾光明前景、抑或增添不安的賭注。但他從沒想過同樣在十月上旬的某一日,自己趕天不亮就得匆匆出發,而且為的是一個比來時更加百廢待興的夏州。孫固先前呈報事變時,是用儘畢生所學使儘了春秋筆法,衝府造反模糊成小打小鬨,兩府內亂說成是日常操演,難怪戚晉看過邸報也不曾放在心上。得虧是宣清快言快語戳破真相,文雀其後又道事起非常。戚晉甚至做出過最壞的猜測,如若餘毒未清,乃至朝不保夕——
此戰才開了個頭,便已經要輸掉大半。
荊風瞅見他眉心肉直跳,卻見他接著穩當當坐下來。火拔支畢不知所蹤,西受降城久攻不下,他自然不能大張旗鼓、為了一場不知深淺、業已結束的禍亂風風火火移駕夏州。他點了兵部侍郎的名,後者甚至興高采烈——在聽到榮王將關內道黜陟使的符節交給荊風代掌之前。
荊風卻實在覺得頭疼。他自小是作為貼身暗衛被送進的皇宮,如今領的又是親事府典軍的武職,本非出謀劃策的軍師;區區五品官階,又憑什麼壓住老太尉的親孫子、正四品上的兵部侍郎?倒不如上戰場去拚他個真刀真槍!朱侍郎本人卻不這樣做想,好像能離開前線危境便已使他足夠舒心。他甚至有閒心換了馬車、卸了甲胄,不緊不慢總悠悠在親事府儀仗後頭。老太尉自己是行伍出身,年逾古稀也不肯輕易下陣,孫兒輩卻躲在長安溫柔鄉裡,竟然養出一副豐腴體態——或許有一部分,吃的還是楚國的俸祿。
朱家究竟和楚人做成了何等交易,夏州之禍是否有他兩家手筆——現下一概不得而知,所以才專程請他以行軍副總管之名親臨現場。荊風麾下親事帶出五十名,多半還是用來將他盯緊。每日一言一行,戚晉都叮囑要寫仔細了當夜送來。所以同行還帶了名記室參軍——此刻就落在隊伍最末,百無聊賴正與曹文雀閒談。
是了,還有她。
如若說其他諸人皆是精打細算、各有用武之地,那曹文雀就是這其間唯一異數。陪在長公主身側,有名姓盧的年輕鏢師主動請纓,足夠還原朔方刺史府當日情形;寧朔縣也有韓告一路相隨。還用她畫蛇添足折騰什麼?
“以防小之偷奸耍滑,讓文雀替她周全辛苦。”戚晉如是說,“還有,木棠……”
所以荊風該同她搭話,不著痕跡地問明了自己妹子一點一滴,最好和朱侍郎相關一樣羅列條理隨整隨發。他卻直到夜間抵達朔方,都不知該如何開口說第一句話。臨彆前曹姑娘拒絕理由充分,他們互不相知,更談不上相熟,有緣無分,本就沒什麼可聊。一彆兩月餘,實話說荊風甚至不大記得她的長相,在長安婢子裡鶴立雞群的個頭放在北國也瞬間泯然眾人。她的容色氣質卻好像已經改變,眼神更機警、唇線更銳利、下頜更收緊、步履更急促,來來去去,反而更加要吊著荊風一口氣。他時而向後無意搜尋過去,往往最後卻撞上那盧小公子的白眼——這位年輕鏢師總跟在她不近不遠的距離,荊風哪裡曉得是否經過了她首肯,他二人間又曾經有些什麼故事。
不僅戚晉不知道木棠曾經經曆。他也不知曹姑娘一路如何艱險。可盧鏢師知道。他們同吃同住,畢竟已一月有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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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盧正前一五一十已俱稟明……”
“不忙那個。”戚晉將他打斷,“十月十三,抵達朔方當夜,朱兆是如何為難了孫固。再說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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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固早得了信,卻甚至不出城迎候;見了儀仗也是先拜持黜陟使符節的荊典軍,後問行軍副總管、兵部侍郎安康。“事態已經平穩,本不敢驚擾殿下,更不敢勞諸位大駕。”話是這樣說,他卻早就安頓好刺史府諸位參軍、羅列有文書記撰以供參詳。反倒接風洗塵他是連樣子都不做,說是謹守著戚晉禁酒禁屠的命令,要與州城上下同甘共苦。好一副胸有成竹、兩袖清風的模樣!朱兆懶懶將堂內一掃,隻將鼻子一哼:
“哪用你親信來串供糊弄。衝府犯事的暴民呢?提上三名,我與典軍各自審審,便知仔細。”
孫固卻道:“無人在押。”
朱兆猛一提眉:“當日共有幾處官署受害?行凶者各有幾人?”
孫固答:“州獄及刺史府約百餘眾;雲中府十三人;雲中府甲字倉三十五人,乙字倉十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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