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邊暗自盤算著,聽見不遠處的男孩說什麼“確實如此,我也覺得自由人特彆帥”之類的話,便一邊收起便簽和筆,口氣閒適地接茬。
“所以我才會選擇這個位置啦。”
“但是啊,這樣不會很累麼?”山本問。
“當自由人嗎?還好。應該說每個位置都會很累吧。”
我走遠兩步,邁下講台,“身為後排的重要防守力量,平時會比彆人更多地練習一傳和救球,撲來撲去的。不過這也是在和地板建立聯係,讓人不再害怕摔倒。我覺得這個過程有趣的程度遠遠超過疲憊。”
然後就該輪到忙遁大法,我想起有彆的急事就先走了雲雲。
隻是,正要把這句話安插在合適的時機之際,一直聚精會神地注視著我的人又出聲打斷。
“是這樣嗎?”山本武隨著我的動作,也站直來。他相當誠懇地露出慚愧的笑容,雙手合十道,“抱歉抱歉,我不是說訓練累的意思啦。”
我站在門前,聞言好奇地歪了歪頭。
“那是我誤會你了,不好意思。剛才是想說什麼?”
“嗯?嗯——”
男生反而被問住一般陷入思慮。
像他這樣率真的家夥,連皺眉沉思的模樣都會讓人情不自禁地專心等待結果。我耐心站在原地。山本同學則捏住下巴,稍顯苦惱地忖度。
一般來說,正常的發展,應該是這位有所思考的同學斟酌發現:哎呀,這種問題也沒什麼好重新解釋的;於是擺擺手表示沒事,我便能順利地開啟忙遁。
但不出片刻,我卻聽見這家夥明朗嗓音裡的篤定。
他說:“因為,西賀你明明不願意嘛。”
……
什麼意思?
哦。
應該是以為平時作為自由人,這次卻要打主攻,我會不願意吧。
一股不太好的第六感不停歇地刺痛指尖。我下意識抽動了一下垂在身側的手指,飛快地眨眨眼睫。
“雖然不懂你在指什麼……請放心吧,不管什麼事,我既然做了就不會不願意。”我將鬢邊的發絲捋到耳後,元氣地笑道,“說來,就快到午飯時間了喔!我和朋友約了一起吃便當。山本君應該也餓了吧?”
我側過身,伸手搭上推拉門。
偏在這一瞬間,身後急忙攆來的一聲製止又生生攔住我的腳步。
“啊,等等、等一下!”男生的聲調驟然拔高,甚至打了磕巴,“對不起,你生氣了?我沒有想惹你不高興……是因為從很早之前開始就對西賀同學有點好奇,所以忍不住想多了解一點。那個——”
教室的門像一堵青灰色的牆。
我一瞬不瞬地盯著門上隨時可以把它推開的,自己的手。
左手。
從小就被誇讚適合彈鋼琴、拉小提琴的手。我也不遺餘力地保養它。
哪怕因為今天晨練充分地練習過扣球,手掌翻過來,指腹與掌圈都微腫著泛紅。要是去摩擦什麼,觸感會很粗糙。但也絲毫不影響整體的纖長,細膩,與骨感。
這隻手想要握拳般屈了屈,卻仍是安靜地搭在門上。
哪裡生氣了,誰不高興了?
我的腦海猛地竄上一陣難以收束的煩躁。
沒有記錯的話,剛才明明是對他笑的。回答也沒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這個奇怪的人到底在想什麼?
誰知下一刻,山本武正如每一個覺得“她不高興可能是因為我態度不好”而不去反省自己說錯話的超天然直男一樣,再開口時,僅僅放緩語氣。我聽見他話音中近乎單純的認真之意:
“我隻是沒搞明白,為什麼要說謊呢?”
“……”
某條繃直的弦被越扯越緊,越繃越細。我荒唐地感到有什麼在失控。維持著要拉門的姿勢,我失禮地,隻用餘光瞥向後方桌旁的人,連開口也僅發出一個勉強拖著乾澀笑意的音節:“……哈?”
這個信號跟友好毫不沾邊,竟卻讓那家夥重新揀回笑容。
“畢竟這些事你明明都不想乾啊。”他說。
“……”
“和我聊天、打排球,還有當自由人。”
“……”
“我倒是知道有的事不得不做,但這些,其實都能拒絕吧?比如我喜歡打棒球,如果有人突然讓我去扔鉛球,幫個忙還可以,要一直乾下去的話……哇啊,光是想想就很困難。我絕對是辦不到的。”
他像是把沉默當作允許繼續講的示意,聲線裡是滿腔關切與感慨,與一種令人無可遁形的無情的善良。
“可你不管多不情願,卻總是把什麼都辦得好到位啊。無論是以前從沒見過的後輩的名字,還是跟自己無關的賽程,都記得那麼清楚。”山本武說,“真強大啊……有好幾次,我都懷疑是不是我看錯了。不過到頭來,我果然還是莫名地覺得,你不是那麼複雜的家夥。”
我察覺到自己正轉過頭,回望教室。
萬裡無雲的大晴天,敞開雙臂的窗戶,與晚春暖風撞個滿懷的半透明窗幔。長方形的實驗桌上零零散散地堆著班級物資。明媚自然,欣欣向榮。
穿棒球服的黑發少年背光而立,眉宇間的風發意氣明快又清澈。
猶如一幀青春電影的鏡頭。
啊,也對。
假如我身處一部以第一人稱為敘事視角的、講述一段不值一提的青春的劇本裡,那麼,我也許會想向正在閱讀的觀眾們請教:你們現在多大了?有怎樣的興趣愛好,是能夠讓你忘記時間,廢寢忘食地去做的嗎?
如果有,這份熱忱會延續多久?
一輩子嗎?還是偶爾會開玩笑似的在中途突然消失不見。
如果一直沒有,人生是什麼樣的呢。
會注定比擁有熱忱的人更差嗎?更沒有意義嗎?
在這段,叫人搖晃不安的漫長的一生裡,又有沒有幾個瞬間,會讓你感到世界將要坍塌一樣可怕呢?
我先來說吧。
當下,這一刻。我就正在經曆著這種可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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