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賈探春的帖子送到各房時,大觀園裡正彌漫著秋日慵懶的氣息。那幾行靈秀的字跡,像投入靜水中的石子,激起層層漣漪。
“今因伏幾憑床處默之時,忽思曆來古人中處名攻利敵之場,猶置一些山滴水之區,遠招近揖,投轄攀轅,務結二三同誌盤桓於其中……孰謂蓮社之雄才,獨許須眉;直以東山之雅會,讓餘脂粉。”
寶玉讀得擊節讚歎,立時命人將賈芸送來的兩盆白海棠搬往秋爽齋,又親自研墨鋪紙,寫回帖忙得不亦樂乎。其他姐妹或覺新奇,或感有趣,都按時赴約。
這第一次海棠詩社,辦得清雅至極。秋爽齋內,探春早已備好花箋筆硯,眾人賞花作詩,各顯才情。黛玉的“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贏得滿堂彩,寶釵的“淡極始知花更豔,愁多焉得玉無痕”亦見功底。其間隻用些尋常果品茶水,都是各房份例,竟未多花一個銅板。
臨散時,李紈扶著桌案起身,溫聲道:“既起了社,便要立個規矩。我定於每月初二、十六這兩日開社,出題限韻都要依我。其間你們有高興的,隻管另擇日子補開,那怕天天開社,我隻不管。隻是到了初二、十六,是必往我那裡去的。”
眾人都道妥當,獨寶釵垂眸抿茶,唇角含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二
史湘雲從史家趕來,聽說錯過了詩社,急得直跺腳,立時就要補請一社。她那爽利性子,說風就是雨,當晚便拉著寶釵商議如何設東擬題。
寶釵攜了她的手在燈下細語:“既開社,便要作東。雖然是個玩意兒,也要瞻前顧後,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人,然後方大家有趣。你家裡你又作不得主,一個月通共那幾串錢,你還不夠盤纏呢。這會子又乾這沒要緊的事,你嬸子聽見了,越發抱怨你了。”
湘雲聽了,不禁躊躇起來。她原以為如探春般下個帖子便是,哪知還有這些講究。
寶釵見她入港,又徐徐道:“這個我已經有個主意。我們當鋪裡有個夥計,他家田上出的好肥螃蟹,前兒送了幾斤來。這裡上上下下,從老太太起,連上園裡的人,有多一半都是愛吃螃蟹的。你如今且把詩社彆提起,隻管普通一請。等他們散了,咱們有多少詩作不得呢?”
湘雲自是感激不儘,渾然不覺已從“辦詩社”變成了“辦宴會”。
螃蟹宴那日,賈母果真歡喜,帶著王夫人、薛姨媽等都來了。湘雲裡外張羅,寶釵卻在一旁從容指揮。席間寶釵提筆作《螃蟹詠》,其中“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兩句,寶玉直說“罵得痛快”,黛玉卻隻淺淺一笑,低頭剝蟹。
這次之後,說好的每月兩次詩社竟再無人提起。直到劉姥姥二進大觀園,鬨出許多笑話,眾人更是將詩社忘在腦後。
三
轉眼秋深,這日李紈忽然帶著眾姐妹浩浩蕩蕩往鳳姐院中去。
王熙鳳正看著平兒對賬,見這陣仗,心下已明白幾分,麵上卻堆笑:“今兒什麼風,把大嫂子並各位姑娘都吹來了?”
李紈笑道:“今日特意來請你這監社禦史。”
鳳姐何等機敏,立時笑道:“彆哄我了,哪裡是請我作禦史,分明是缺錢了,要找個掏錢的荷包。”
被說破來意,李紈也不尷尬,徐徐道:“真真你是水晶心肝玻璃人。既如此,我們也不繞彎子,確實要請你拿出五十兩銀子,支應社裡開銷。”
鳳姐聞言,將手中茶盞輕輕一放,笑聲如銀鈴般響起:“好個大嫂子!這會子他們起詩社,能用幾個錢,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罷了,原是老封君。你一個月十兩銀子的月錢,比我們多兩倍銀子。老太太、太太還說你寡婦失業的,可憐,不夠用,又有個小子,足的又添了十兩,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給你園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終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兒……”
她一樁樁算來,李紈一年竟有四五百兩的收入。探春在旁聽得心驚,她辦社時何曾用過這許多?
鳳姐雖嘴上不饒人,到底還是讓平兒取了五十兩銀子來:“拿去罷,我這邊忙,不留你們喝茶了。”
眾人出了院子,黛玉悄悄拉探春的袖子,低聲道:“何曾需要這許多?”探春搖頭不語,隻看著前麵李紈從容的背影。
這五十兩銀子收了,詩社卻因“正日子過了”未能辦成。銀子入了李紈的箱籠,再無下文。